王大夫没有浪费这样的时机。利用父母不在的空当,王大夫十分适时地把话题引到正路上来了。王大夫说:“要不,我们就不走了吧。”小孔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说:“那边还有行李呢。”王大夫思忖了一下,说:“去一趟也行。”不过王大夫马上就补充了:“不是又要倒贴两张火车票么?”小孔一想,也是。可还是舍不得,说:“再不我一个人跑一趟吧。”王大夫摸到小孔的手,拽住了,沉默了好大的一会儿,说:“别走吧。”小孔说:“不就是几天么。”王大夫又沉默,最终说:“我一天也不想离开你。你一走,我等于又瞎了一回。”这句话沉痛了。王大夫是个本分的人,他实话实说的样子听上去就格外的沉痛。小孔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想了半天,幸福就有点无边无际,往天上升,往地下沉。血却涌在了脸上。小孔心里头想,唉,全身的血液一天到晚都往脸上跑,气色能不好么。小孔拉着王大夫的手,十分自豪地想,现在的自己一定很“好看”。这么一想小孔就不再是自豪,有了彻骨的遗憾——她的“气色”王大夫看不见,她的“好看”王大夫也看不见,一辈子都看不见。他要是能看见,还不知道会喜欢成什么样子。遗憾归遗憾,小孔告诉自己,不能贪,现在已经很好了,不能太贪的。再怎么说,她小孔也是一个坐拥爱情的女人了。
小孔留下来了。这边的问题刚刚解决,王大夫的心思却上来了。他当初可是要把小孔带回南京当“老板娘”的。可是,他的店呢?他的店如今又在哪里?夜深人静的时候,王大夫听着小孔均匀的呼吸,依次抚摸着小孔的十个手指头——其实是她八个歪斜的手指缝——睡不着了。他的失眠歪歪斜斜。他的梦同样歪歪斜斜。
犹豫两三天,王大夫还是把电话拨到沙复明的手机上去了。说起来王大夫和沙复明之间的渊源深了,从小就同学,一直同学到大专毕业,专业又都是中医推拿。唯一不同的是,毕业之后王大夫去了深圳,沙复明却去了上海。转眼间,两个人又回到南京来了。际遇却是不同。沙复明已经是老板了,王大夫呢,却还是要打工。想必沙老板手指上的小肉球这会儿都已经退光了吧。
这个电话对王大夫来说痛苦了。去年还是前年?前年吧,沙复明的推拿中心刚刚开张,沙复明急于招兵买马,直接把电话拨到了深圳。他希望王大夫能够回来。沙复明知道王大夫的手艺,有王大夫在,中流砥柱就在,品牌就在,生意就在,声誉就在。为了把王大夫拉回来,沙复明给了王大夫几乎是不能成立的提成,给足了脸面。可以说不挣王大夫的钱了。合股也可以。沙复明说得很清楚了,他就是想让“老王”来“壮一壮门面”。王大夫谢绝了。深圳的钱这样好挣,挪窝做什么呢?但王大夫自己也知道,真正的原因不在这里。真正的原因在他的心情。王大夫不情愿给自己的老同学打工。老同学变成了上下级,总有说不上来的别扭。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人家“请”的时候没有来,现在,反过来要上门去吆喝——同样是去,这里头的区别大了。当然,王大夫完全可以不吆喝,南京的推拿中心多着呢,去哪一家不是去?王大夫一心想到沙复明的那边,说到底还是因为小孔。
小孔这个人有意思了,哪里都好,有一点却不敢恭维,吝啬得很,说抠门都不为过。钱一旦沾上她的手,她一定要掖在胳肢窝里,你用机关枪也别想嘟噜下来。如果是一般的朋友,这样的毛病王大夫是断然不能接受的。可是,回过头来一想,小孔迟早是自己的老婆,这毛病又不能算是毛病了——不是吝啬,而叫“把家”。还在深圳的时候,小孔就因为抠,和“前台”的关系一直都没有处理好。推拿师和“前台”的关系永远是重要的、特殊的。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推拿师能不能和“前台”处理好“关系”,直接关系到盲人的生存。做前台的不是盲人,只能是健全人。她们的眼睛雪亮。客人一进门,是富翁还是穷鬼,她们一眼就看出来了。富翁分配给谁,穷鬼分配给谁,这里头的讲究大了。全在前台的一声吆喝。推拿师是要挣小费的,一天同样做八个钟,结果却是不同,道理就在这里了。当然,店里有店里的规矩,得按次序滚动。可次序又有什么用?次序永远是由人把控的。随便举一个例子,你总要上厕所吧?你上厕所的时候一个大款进来了,前台如果照顾你,先让大款“坐一坐”,“喝杯水”,这有什么破绽么?没有。等你方便完了,轻轻松松地出来了,大款就顺到你的手上了。反过来,你刚刚进了厕所的门,前台立即就给“下一个”安排下去,等你从厕所里头汤汤水水地赶回来,大款已经躺在别人的床上说笑了——你又能说什么?你什么也说不上来。所以,和前台的关系一定要捋捋顺。前台的眼睛要是盯上你了,你的世界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眼睛,你还怎么活?怎么才能捋捋顺呢?很简单,一个字,塞。塞什么?一个字,钱。对于这样的行为,店里的规章制度极其严格,绝对禁止。可是,推拿师哪里能被一纸空文锁住了手脚,他们挖空了心思也要让前台收下他们的“一点小意思”。眼睛可不是一般的东西,谁不怕?推拿师们图的就是前台的两只眼睛能够睁一只闭一只。在一睁一闭之间,盲人们就可以把他们的日子周周正正地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