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孔抠,就是不塞。小孔为自己的抠门找到了理论上的依据,她十分自豪地告诉王大夫,她是金牛座,喜欢钱,缺了钱就如同缺了氧,连喘气都比平时粗。当然,这是说笑了。小孔为此专门和王大夫讨论过这个问题。小孔其实也不是抠,主要还是气不过。小孔说,我一个盲人,辛辛苦苦挣了几个,反让我塞到她们的眼眶里去,就不!王大夫懂她的意思,可心里头忍不住叹气,个傻丫头啊!王大夫笑着问:“暗地里你吃了很多亏,你知道不知道?”小孔乐呵呵地说:“知道啊。吃了亏,再抠一点,不就又回来了。”王大夫只好把头仰到天上去,她原来是这么算账的。“你呀,”王大夫把她搂在了怀里,笑着说,“一点也不讲政治。”
王大夫是知道的,小孔到了哪里都是吃亏的祖宗,到了哪里都要挨人家欺负。别看她嘴硬,在深圳,只有老天爷知道她受了多少窝囊气。抠门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小孔的心气高。心气高的人就免不了吃苦头。王大夫最终铁定了心思要给老同学打工,道理就在这里。再怎么说,老板是自己的老朋友、老同学,小孔不会被人欺负。没有人敢委屈了她。
王大夫拿起电话,拨到沙复明的手机上去,喊了一声“沙老板”。沙老板一听到王大夫的声音就高兴得要了命,热情都洋溢到王大夫的耳朵里来了。不过沙老板立即就说了一声“对不起”,说正在“上钟”,说“二十分钟之后你再打过来”。
王大夫关上手机,嘴角抬了上去,笑了。沙复明怎么就忘了,他王大夫也是一个盲人,B-1级,很正宗、很地道的盲人了。盲人就这样,身边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反过来却能“看得见”,尤其在电话里头。沙复明没有“上钟”,他在前厅。电话里的背景音在那儿呢。对王大夫来说,前厅和推拿房的分别,就如同屁股蛋子左侧和右侧,表面上没有任何区别,可中间隔着好大的一条沟呢。沙复明这小子说话办事的方式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出息了。有出息啦。
王大夫很生气。然而,王大夫没有让它泛滥。二十分钟之后,还是王大夫把电话打过去了。
“沙老板,生意不错啊!”王大夫说。
“还行。饭还有得吃。”
“我就是想到老同学那边去吃饭呢。”王大夫说。
“见笑了。”沙复明说,“你在深圳那么多年,腰粗了不说,大腿和胳膊也粗了。你到我这里来吃饭?你不把我的店吃了我就谢天谢地了。”沙复明现在真是会说话了,他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
王大夫来不及生沙复明的气。王大夫说:“是真的。我人就在南京。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到你那边去。你要是不方便,我再想别的办法。”
沙复明听出来了,王大夫不是开玩笑。沙复明点了一根烟,开始给王大夫交底:“是这样,南京的消费你是知道的,不能和深圳比。一个钟六十,贵宾四十五,你提十五。一个月超过一百个钟,你提十六。一百五十个钟你提十八。没有小费。南京人不习惯小费,这你都知道的。”
王大夫都知道。王大夫笑起来了,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还带了一张嘴呢。”
沙复明明白了,笑着说:“你小子行啊——眼睛怎么样?”
“和我一样,B-1级。”王大夫说。
“你行啊,”沙复明说,“小子你行!”沙复明突然提高了嗓音,问:“——结了没有?”
“还没呢。”
“那行。你们要是结了我就没办法了。你是知道的,吃和住,都归我。你们要是结了,我还得给你们租一个单间,那个钱我付不起。没结就好办了,你住男生宿舍,她住女生宿舍,你看这样好不好?”
王大夫收了线,转过身去对着小孔的那一边,说:“明天我们走一趟。你也看一看,你要是觉得可以,后天我们就上班。”
小孔说:“好的。”
依照先前的计划,王大夫原本并不急着上班。还在深圳的时候他和小孔商量好了,趁着春节,多休息一些日子,要把这段日子当作蜜月来过。他们是这样计划的,真的到了结婚的那一天,反过来,简单一点。盲人的婚礼办得再漂亮,自己总是看不见,还不如就不给别人看了。王大夫说:“这个春节我要让你在蜜罐子里头好好地泡上三十天。”小孔很乖地告诉王大夫,说:“好。我听新郎官的话。”
事实上,王大夫和小孔的蜜月还不足二十天。王大夫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这里头有实际的原因。这个家他其实呆不长久,架不住王大夫的小弟在里头闹腾。说起来有意思了,王大夫的小弟其实是个多余的人。在他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已经是国家的基本国策了——他能来到这个世上,完全是仰仗了王大夫的眼睛。小弟弟出生的时候,王大夫已经懂事了,他听得见父母开怀的笑声。年幼的王大夫是高兴的,是那种彻底的解脱;同时,却也是辛酸的,他无法摆脱自己的嫉妒。有时候,王大夫甚至是怀恨在心的,歹毒的闪念都出现过。因为这一闪而过的歹念,成长起来的王大夫对自己的小弟有一种不能自拔的疼爱,替他死都心甘情愿。小弟是去年五一结的婚,结婚的前夕小弟把电话打到深圳,他用玩笑的口吻告诉哥哥:“大哥,我就先结了,不等你啦。”王大夫为弟弟高兴,这高兴几乎到了紧张的地步,身子都颤动起来了。可王大夫一掐手指头,坏了,坐火车回南京哪里还来得及。王大夫立马就想到了飞机,又有些心疼了。刚想对小弟说“我马上就去订飞机票”。话还没有出口,他的多疑帮了他的忙——再不是小弟不希望“一个瞎子”坐在他的婚礼上吧?王大夫就说:“哎呀,你怎么也不早几天告诉我?”小弟说:“没事的哥,大老远的干什么呀,不就是结个婚嘛,我也就是告诉你一声。”小弟这么一说,王大夫当即明白了,小弟只是讨要红包来了,没有别的意思。幸亏自己多疑了,要不然,还真的丢了小弟的脸了。王大夫对小弟说了一大堆的吉祥话,匆匆挂了电话。人却像病了,筋骨被什么抽走了。王大夫一个人来到银行,一个人来到邮局,给小弟电汇了两万元人民币。王大夫本打算汇过去五千块的,因为太伤心,因为自尊心太受伤,王大夫愤怒了,抽自己嘴巴的心都有。一咬牙,翻了两番。王大夫的举动带有赌气的意思,带有一刀两断的意思,这两万块钱打过去,兄弟一场就到这儿了。营业员是一个女的,她接过钱,说:“都是你挣的?”王大夫正伤心,心情糟透了,想告诉她:“不是偷的!”但王大夫是一个修养极好的人,再说,他也听出来了,女营业员的声音里有赞美的意思。王大夫就笑了,说:“是啊,就我这眼睛,左手只能偷到右手。”自嘲就是幽默。女营业员笑了,邮局里所有的人都笑了。想必所有的人都看着自己。女营业员欠过上身,她把她的手摁在了王大夫的手臂上,拍了拍,说:“小伙子,你真了不起,你妈妈收到这笔钱一定开心死了!”王大夫感谢这笑声,王大夫感谢这抚摸,一股暖流就这样传到了王大夫的心坎里,很粗,很猛,猝不及防的。王大夫差一点就哭了出来。小弟啊,小弟啊,我的亲弟弟,你都不如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哪!我不丢你的脸,行吗?行了吧!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