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嫂子”这个称号不是任何一个未婚女人马上就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的,这里头需要一个扭捏和害羞的过程。小孔在害羞的过程中拉住了小马的手,故意捏了一把。其实是告诫他了,看我下一次怎么收拾你。
小马意识到了来自嫂子的威胁。他抿了一下嘴。这一抿不要紧,小马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笑。这个隐蔽的表情是那样的没有缘由。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笑容是一道特别的缝隙,有一种无法确定的东西从缝隙里钻进去了。是他关于母亲的模糊的记忆。有点凉。有点温暖。时间这东西真的太古怪了,它从来就不可能过去。它始终藏匿在表情的深处;一个意想不到的表情就能使失去的时光从头来过。
王大夫远远地坐在床的另一侧,喜滋滋的,他也在笑。他掏出了香烟,打了一圈,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这也是小孔的一点小遗憾了。王大夫哪里都好,他可以为小孔去死,这一点小孔是相信的。但是,有一点王大夫却做不到,他永远也不能够替小孔说话。说到底还是他的嘴太笨了。
小孔又能说什么呢?小孔不能。玩笑平息下来了。小孔只能拉着小马的手,有那么一点失神。当然是关于王大夫的。因为失神,她所有的动作都成了下意识,不知道何去何从。小马的手就这么被嫂子抓着,身体一点一点地漂浮起来了。他是一只气球。而嫂子只能是另一只气球。他们一起漂浮起来了。小马注意到,天空并不是无垠的,它是一个锥体。无论它有多么的辽阔,到后来,它只能归结到一个尖尖的顶。两只气球就这样在天空里十分被动地相遇了,在尖尖的塔顶里头,其实他们不是两只气球,是两匹马。天马在行空。没有体重。只有青草和毛发的气味。它们厮守在一起。摩擦。还有一些疲惫的动作。
小孔的第一次串门很不成功。从另外的一个意义上说,又是很成功的。小孔,还有王大夫,和同事们的关系一下子融洽了。融洽向来都有一个标志,彼此之间可以打打闹闹。打打闹闹是重要的,说不上推心置腹,却可以和和美美,是一种仅次于友谊的关系。
因为有了第一次的串门,小孔习惯在每晚睡觉之前到王大夫的这边来一次,坐下来,聊一聊。当然,都是在洗完澡之后。很快就成了规律。盲人是很容易养成规律的。他们特别在意培养并遵守生活中的规律,一般不轻易更改。一件事,如果第一次是这么做的,接下来他们也一定还是这么做。规律是他们的命根子,要不然就会吃苦头。随便举一个例子,走路时拐弯,你一定得按照以往的规律走——多一步你不能拐,少一步你同样不能拐,一拐你的门牙就没了。
新的规律养成了,小孔和王大夫之间旧的规律却中断了。自从来到南京的那一天起,小孔和王大夫的生活里头多出了一样规律,每天晚上做两次爱。第一次是大动作。王大夫的第一次往往特别地野,是地动山摇的架势,拼命的架势,吃人的架势;第二次却非常地小,又琐碎又怜惜,充满了神奇的缱绻与出格的缠绵。如果说,第一次是***的话,第二次则完全是恋爱。小孔都喜欢。如果一定要挑,小孔也许会挑第二次,太销魂了。然而,也只是十几天的工夫,这个规律中断了。随着他们再一次的打工,他们的大动作与小动作一起没了。一到下班的时候,回到“家”,小孔就特别特别地“想”。起初是脑子“想”,后来身子也跟着一起“想”。脑子想还好办,身子一想就麻烦了,太折磨人了。小孔恍恍惚惚的,热热烫烫的,欲火中烧了。
这一来小孔每一次串门的情态就格外地复杂。外人不知道罢了,也许连王大夫都不一定知道。小孔很沮丧,人却特别地兴奋。沮丧和兴奋的力量都特别地大,是正比例的关系,拉力十足了。这时的小孔其实很容易生气,很容易伤感,很容易动感情。落实到举止上,有意思了,喜欢发嗲,格外地渴望撒娇。娇滴滴的样子出来了。她多想扑到王大夫的怀里去啊,哪怕什么都不“做”,让王大夫的胳膊箍一箍,让王大夫的嘴巴咂一咂,其实就好了。胡搅蛮缠一通也行。可是,在集体宿舍里头这怎么可以呢?不可以。小孔自己都不知道,她悄悄地绕了一个大弯子,把她的娇,还有她的嗲,一股脑儿撒到小马的头上去了。她就是喜欢和小马疯。嘴上是这样,手上也是这样。
小马的幸福在一天一天地滋生。对嫂子的气味着迷了。小马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描述嫂子的气味,干脆,他把这股子博大的气味叫做了嫂子。这一来嫂子就无所不在了,仿佛搀着小马的手,走在了地板上,走在了箱子上,走在了椅子上,走在了墙壁上,走在了窗户上,走在了天花板上,甚至,走在了枕头上。这一来男生宿舍不再是男生宿舍了,成了小马九岁的大街。九岁的大街是多么的迷人,在大商场和大酒店之外,到处悬挂着热带水果、耐克篮球、阿迪达斯T恤以及冰淇淋的大幅广告。嫂子引领着小马,她不只是和善,也霸蛮。嫂子把小马管教得死死的了。母亲原来也厉声管教过小马的,小马却逆反得很,一直在反抗。可小马在嫂子的面前就不反抗,就让她笑眯眯地挖苦吧,就让她甜滋滋地挤对吧,就让她软绵绵地收拾吧。小马心甘情愿了。似乎还有了默契。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