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昭公五年,卜楚丘言日之数十,故有十时,亦当十位。自王已下,其二为公,其三为卿。七年,申无宇谓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其说相合。此盖言其执事之相次。俞正燮《癸巳类稿·仆臣台义》曰:“大夫臣士,如《周官》长率属。皂者,《赵策》所云补黑衣之队,卫士无爵而有员额者。士卫之长。舆则众也,谓卫士无爵又无员额者。隶罪人,《周官》所谓入于罪隶。僚,劳也,入罪隶而任劳者。若今充当苦差。仆则三代奴戮,今罪人为奴矣。台罪人为奴,又逃亡,复获之。知者。无宇云:逃而舍之,是无陪台也。”或谓当时之人,分此十级,则误矣。昭公三十二年,史墨言:“物生有两,有三,有五,有陪贰。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体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诸侯有卿,皆有贰也。”则十等亦可云五耦。大夫即卿,是第一等与第二等为耦,第二等又与第三等为耦也。鳞次栉比,正见其相须而成,即尊卑亦非县绝矣。由政权所生之等级,何自平乎?曰:其必自封建之陵夷始矣。人之所以特异于众者,一以其才德,一以其地位。才德为身所具,子弟不能得之于父兄;即或怀其遗惠,推爱及于后嗣,势亦不能持久,无由成客斯德之制也。地位袭之于人,才能不过中庸,亦得据其位而不变,乃安固不可动摇矣。《礼记·祭义》曰:“有虞氏贵德而尚齿,夏后氏贵爵而尚齿,殷人贵富而尚齿,《注》:臣能世禄曰富。周人贵亲而尚齿。”可见等级之所由生。《王制》言外诸侯嗣,内诸侯禄,谓世禄而不世爵。诸侯之大夫,不世爵禄。徒设此义,实不能行。内而周、召,外而三桓、七穆靡不世据其位。遂致在上者骄淫矜夸,不能自振,在下者遏抑掩蔽,末由自达。其极,遂非举颠覆之不可。颠覆之之道:一为有土者相诛夷。有以诸侯灭诸侯者,凡灭国是也。有以诸侯灭大夫者,若楚之于若敖氏是也。有以大夫灭大夫者,若赵、韩、魏之于范、中行、知氏是也。有以大夫灭诸侯者,若三家之于晋,田氏之于齐是也。“诸侯不臣寓公,寓公不继世”,《礼记·郊特牲》。则亡国之后,得保其地位者,国君及其夫人二人而已。据郑《注》。“三后之姓,于今为庶”;《左氏》昭公三十二年。“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昭公二年。宜矣。一由选举之法渐兴。贵族既不能任国事,势不得不擢用士民,孔讥世卿,墨明上贤,韩非贵法术之士,皆是道也,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闲,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告子下》。盖其所由来者旧矣。而要以战国之世为最盛。至汉初,遂开布衣卿相之局。“命官以贤,诏爵以功,先王公卿之胄才则用,不才则弃”,唐柳芳论氏族语,见《唐书·柳冲传》。而因门阀而移居人上者,以法律论,始全失其根据。虽魏、晋以后,反动之焰复然,然其根柢,则远不如先秦之世之深厚矣。此古今之一大变也。
古代之等级,其原为以力相君。封建政体敝,而以力相君之局替,以财相君之局,乃代之而兴。《史记》所谓“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百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汉书》所谓“编户齐民,同列而以财力相君,虽为仆隶犹无愠色”也。皆见《货殖列传》。此等贵贱之分,本非法律所许。然法律既有贵贱之别,有财力者,自能人据贵者之位,而挤贫民,使侪于贱者焉。则贵贱之等级其名,而贫富之等级其实矣。封建全盛之世,以贵致富,资本勃兴之世,以富僭贵,其为不平惟均,然为人心所不习,故疾视之者甚多。孔子谓“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左氏》成公二年。《易》讥“负且乘,致寇至”,《解卦》爻辞。皆是义也。商君治秦,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虽富无所芬华。《史记》本传。盖犹欲以政治之力障之。然其势,终已不可止矣。
沈沦于社会之最下级者,时曰奴婢。奴婢之始,盖以异族为之。继以罪人充之。终则因贫而鬻卖者亦入焉。《周官》五隶,罪隶为罪人,蛮、闽、夷、貉,则皆异族也。《王制》言:“公家不蓄刑人,大夫勿养,士遇之途,弗与言也。屏之四方,不及以政,示弗故生也。”《榖梁》亦言:“君不使无耻,不近刑人,不狎敌,不迩怨。”襄公二十九年。盖所诵说者为古制,当异族被俘之始,怨毒之气犹存也。《周官》言:“墨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宫者使守内,刖者使守囿,髡者使守积。”秋官掌戮。而四翟之隶,可以“服其邦之服,执其邦之兵,以守王宫与野舍之厉禁”,则积久而习为故常矣。《孟子》言文王之治岐也,“罪人不孥”,《梁惠王下》。而《书·甘誓》曰:“予则孥戮女。”《费誓》曰:“女则有无余刑。”《正义》引王肃曰:“父母、妻子,同产皆坐之,入于罪隶。”郑玄曰:“尽奴其妻子,不遗其种类,在军使给厮役,反则入于罪隶。”案《周官》司厉,掌盗贼之任器货贿,“其奴,男子入于罪隶,女子入于舂藁”。五隶之数,各百有二十人。《注》云:“选以为役员者,其余谓之隶。”《疏》云“以为隶民”,即司隶帅以搏盗贼者。身犯罪者,不当如是之众,则古固有连坐之刑,今文家虽设不孥之义,犹非所语于军刑也。186古女子亦从军,故亦可为厮役。187《费誓》言“臣妾逋逃”,又云“无敢诱臣妾”,盖指是。平时则舂藁而外,亦使之酿酒。《墨子》云“妇人以为舂酋”是也。188《天志下》。《说文》:酋,绎酒也。《周官》酒人,女酒三十人,奚三百人。《注》曰:“女酒,女奴晓酒者”,惠士奇《礼说》曰:“酒人之奚,多至三百,则古之酒皆女子为之。”《吕览·精通》曰:“臣之父不幸而杀人,不得生,臣之母得生,而为公家为酒。”《周官》禁暴氏,“凡奚隶聚而出入者,则司牧之。戮其犯禁者”。《注》曰:“奚隶,女奴也。”《疏》曰:“天官酒人、浆人之等,皆名女奴为奚。”盖其数亦不少矣。韦昭曰:“善人以婢为妻,生子曰获,奴以善人为妻,生子曰臧。齐之北鄙,燕之北郊,凡人男而归婢谓之臧,女而归奴谓之获。”《文选·司马子长报任安书》李《注》引。则奴婢之家属,亦不得为良人。然脱奴籍初不甚难。《左氏》襄公三十二年:“斐豹,隶也,著于丹书。《疏》云:“近《魏律》,缘坐配没为工乐杂户者,皆用赤纸为籍,其巷以铅为轴,此亦古人丹书之遗法。”栾氏之力臣曰督戎,国人惧之。斐豹谓宣子曰:‘苟焚丹书,我杀督戎。’宣子喜曰:‘而杀之,所不请于君焚丹书者,有如日。’”哀公二年,赵简子誓曰:“克敌者人臣隶圉免。”则以君命行之而已。后世人君,往往以诏旨释放奴婢,盖犹沿自古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