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刑法
言古代刑法者,每喜考中国之有成文法,始于何时,其实此乃无甚关系之事也。邃古之时,人与人之利害,不甚相违,众所共由之事,自能率循而不越。若此者,就众所共由言之,则曰俗。就一人之践履言之,则曰礼。古有礼而已矣,323无法也。迨群治演进,人人之利害,稍不相同,始有悍然违众者。自其人言之,则曰违礼。违礼者,众不能不加以裁制,然其裁制也,亦不过诽议指摘而已。利害之相违日甚,悍然犯礼者非复诽议指摘所能止,乃不得不制之以力。于是有所谓法。法强人以必行之力强于礼,然其所强者,不能如礼之广。于其所必不容己者则强之,可出可入者则听之,此法之所以异于礼也。顾此亦必以渐致。愈古则法所干涉者愈多,即实不能干涉者,在时人之意,亦以为当干涉,特力有不逮耳。所谓“出于礼者入于刑”也。《吕刑》曰:“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剕罚之属五百。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五刑之属三千。”324《周官》司刑曰:“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宫罪五百。刖罪五百。杀罪五百。”案集先秦法律之大成者为《法经》,不过六篇,见下。安得有三千或二千五百条?古言曲礼三千,《礼记·礼器》。则五刑之属三千,犹言出于礼者入于刑耳,古以三为多数;不可以百计则云千;以千计之而犹觉其多,则曰三千。云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者,犹言其各居都数三之一;曰腓罚之属五百者,言其居都数六之一;曰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者,犹言此二刑合居都数六之一,而宫与大辟,又若三比二也。此其所犯者,必为社会之习俗,而非国家之法令审矣。然则是时为日用寻常之轨范者,犹是习俗而非法令也。《周官》大司寇:“以五刑纠万民:一曰野刑,上功纠力。二曰军刑,上命纠守。三曰乡刑,上德纠孝。四曰官刑,上能纠职。五曰国刑,上愿纠暴。”所谓乡刑者?大司徒:“以乡八刑纠万民:一曰不孝之刑。二曰不睦之刑。三曰不之刑,四曰不弟之刑。五曰不任之刑。六曰不恤之刑。七曰造言之刑。八曰乱民之刑。”犹是社会之习俗也。“禁杀戮,掌司斩杀戮者。凡伤人见血而不以告者,攘狱者,遏讼者,以告而诛之。”“禁暴氏,掌禁庶民之乱暴力正者,挢诬犯禁者,作言语而不信者,以告而诛之。凡国聚众庶,则戮其犯禁者,以徇。凡奚隶聚而出入者则司牧之,戮其犯禁者。”此等盖所谓国刑,近乎今之警察,乃以治者之力,强制人民者也。
礼之繁如此,而日出于礼者入于刑,在今人,必以为生其时者,将无所措手足,其实不然也。三千特言其多,云出于礼者入于刑,不过谓理当如是,断不能一有出入,即随之以刑也。今日寻常日用之间,所当遵守之科条,奚翅千百?然绝未有苦其繁者,则以其童而习之也。所难者,转在今日之所谓法,本非人民所习,乃不顾其知与不知,而一切行之耳。此等法何自起乎?曰:其必起于有国有家者之所求矣。325有国有家者之所求,本非民之所知,而亦非其所欲,如是,则非有强力焉以守之不可,此今所谓法律者之缘起也。《左氏》昭公六年,叔向诒子产书曰:“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九刑,326又见文公十八年,《周书·尝麦》:“令大正正刑书九篇。”疑即其物。《周官·司刑疏》,引郑注《尧典》云:“正刑五,加之流宥、鞭、朴、赎刑,此之谓九刑。”“贾、服以正刑一加之以八议”,附会不足据。时则子产作《刑书》。二十九年,晋赵鞅铸刑鼎。定公九年,郑驷歇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又昭公七年,楚陈无宇引周文王之法。又谓楚文王有《仆区之法》。《韩非子·外储说上》,谓楚庄王有《茅门之法》。皆刑书之名之可考者也。此等法律,其详已不可得闻,其稍有可知者,始于李悝之《法经》。《魏律序》云:悝为魏文侯相,撰次诸国法为之,曰盗、贼、网、捕、杂律,又以一篇著其加减,凡六篇。商君取之以相秦。见《晋书·邢法志》。此律为汉人所沿用。以其少而不周于用也,递增至六十篇,又益以令甲及比。繁杂不可名状,奸吏因得上下其手,屡图删定,讫未有成。至魏世,乃定为十八篇,未及行而亡。晋初又加修正为二十篇,于泰始三年(267),民国纪元前一千六百四十五年。大赦天下行之。南北朝、隋、唐之律,咸以为本。唐以后定律者,金与明皆本于唐,清律又本于明,实仍本于晋也。晋律当多取汉时之令及比等,然李悝之《法经》,必仍有存于其中者,即谓所存甚寡,然自商君以后,法典遂前后相承,有修改而无创制矣。故《法经》实吾围法律之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