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论六国之兵曰:“齐人隆技击,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是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涣焉离耳。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是数年而衰,而未可夺也。改造则不易周也。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秦人:其生民也厄,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厄,忸之以庆赏,之以刑罚。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厄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议兵》。盖惟秦,真能驱全国之民使为兵,故其数多而且强也。《战国策·齐策》:“田单问赵奢曰:吾非不说将军之兵法也,所以不服者,独将军之用众。用众者,使民不得耕作,粮食赁,不可给也。此坐而自破之道也。单闻之:帝王之兵,所用者不过三万,此亦可见古以万人为军。今将军必负十万二十万之众乃用之,此单之所不服也。马服君曰:君非徒不达于兵也,又不明其时势。夫吴干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匜,薄之柱上而击之,则折为三;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今以三万之众,而应强国之兵,是薄柱击石之类也。且夫吴干之剑,材难夫毋脊之厚而锋不入,无脾之薄而刃不断。兼有是两者,无钩咢镡蒙须之便,操其刃而刺,则未入而手断。君无十万二十万之众,而为此钩号镡蒙须之便,而徒以三万行于天下,君焉能乎?此谓行军必更有厮徒之属。《公羊》宣公十二年,子重言南郢之与郑,相去数千里,诸大夫死者数人,厮役扈养死者数百人。张仪言魏有厮徒十万。可见古行军颇以厮养为重。且古者四海之内,分为万国,城虽大,无过三百丈者。人虽众。无过三千家者。今取古之为万国者,分以为战国七;千丈之城,万家之邑相望也;而索以三万之众,围千丈之城,不存其一角;而野战不足用也,君将以此何之?”此可见兵之所以多。然田单所言之祸,则亦无可免矣。318《齐策》:苏秦说齐湣王曰:“彼战者之为残也:士闻战,则输私财而富军市,输饮食而待死士。令折辕而炊之,杀牛而觞士,则是路君之道也。中人祷祝,君翳酿;通都小县,置社有市之邑,莫不止事而奉王;则此虚中之计也。夫战之明日,尸死扶伤,虽若有功也,军出费,中哭泣,则伤主心矣。死者破家而葬,夷伤者空财而共药,完者内酷而华乐,故其费与死伤者钧。故民之所费也,十年之田而不偿也。军之所出,矛戟折,镮弦绝,伤弩,破车,罢马,亡矢之大半;甲兵之具,官之所私出也,士大夫之所匿,厮养士之所窃,十年之田而不偿也。天下有此再费者,而能从诸侯者寡矣。攻城之费,百姓理檐蔽,举衡橹,家杂总身窟穴,中罢于刀金,而士困于立功。将不释甲,期数而能拔城者为亟耳。上倦于教,士断于兵,故三下城而能胜敌者寡矣。”武安君亦言:“长平之事,秦民之死者厚葬,伤者厚养,劳者相飨,饮食馈,以靡其财。”见《中山策》。胜者之祸如此,况败者乎?孙子言:“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用间》。信矣。
《史记·鲁仲连列传》:连言“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集解》引谯周曰:“秦用卫鞅计,制爵二十等,以战获首级者计而受爵,是以秦人每战胜老弱妇人皆死,计功赏至万余,天下谓之首功之国。”《商君书·竟内篇》:“人得一首则复。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长,屯长赐爵一级。有爵者乞无爵者为庶子,级一人。爵五大夫,或赐邑三百家,或赐税三百家。能得一甲首者,赏爵一级,益田一顷,益宅九亩,除庶子一人。”即谯周之所云也。案泓之战,《公羊》是之,《左》《穀》非之,《公羊》儒家言,《左》《穀》古文,战国时说也。齐桓公迁邢于夷仪,封卫于楚丘,邢迁如归,卫国忘亡;楚庄王还师而佚晋寇;则春秋时犹有能行仁义者。当时用兵,惟夷狄之国,较为野蛮,《穀梁》之狄秦,僖公三十三年,言秦乱人子女之教,无男女之别。《公羊》讥吴反夷狄是也。定公四年,吴入楚,君舍于君室,大夫舍于大夫室。陈之从楚伐郑也,“当陈隧者,井堙木刊”,《左氏》襄公二十五年。盖犹为报怨起见。鲁之入邾也,昼掠,又宵掠,襄公七年。则利其所有矣。至秦,遂至于“主必死辱,民必死虏”,《齐策》陈轸之言。事势之迁流,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孟子曰:“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离娄上》。又曰:“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尽心下》。而淮南王言:七国之民,“枕人头,食人肉,菹人肝,饮人血,甘之于刍豢”。《览冥》。盖为刑罚所驱爵赏所诱,无不失其本心者矣。岂不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