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梁惠王》下,言文王之治岐也,“罪人不孥”,《左氏》昭公二十年,苑何忌引《康诰》,亦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而《书·甘誓》《汤誓》,皆有“孥戮”之文。《汤誓》郑《注》,引《周官》“男子入于罪隶,女子入于舂藁”。见《疏》。《费誓》云:“女则有无余刑,非杀。”《疏》引王肃云:“父母、妻子、同产皆坐之,入于罪隶。”又引郑玄云:“谓尽奴其妻子,在军使给厮役,反则入于罪隶舂藁。”然则孥戮之始,乃军刑也。335《史记·秦本纪》:文公二十年(前746),“法初有三族之罪”。《集解》引张晏曰:“父母、兄弟、妻子”,即王肃之说,盖以军刑施之平时也。商君“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史记》本传。世皆以为暴政。然《周官》族师职云:“五家为比,十家为联。五人为伍,十人为联。四闾为族,八闾为联。使之相保相受,刑罪庆赏,相及相共。”比长职云:“五家相受,相和亲,有罪奇邪则相及。”邻长职云:“掌相纠相受。”士师职云:“掌乡合州党族闾比之联,与其民人之什伍,使之相安相受,以比追胥之事,以施刑罚庆赏。”《墨子·尚同》引《大誓》云:“小人见奸巧,乃闻不言也,发罪钧。”《繁露·王道》曰:“梁使民比地为伍,一家亡,五家杀刑。”《公羊解诂》说同。见僖公十九年。皆相收司连坐之法也;其非起于商君,审矣。古居民有两法:一什伍之制,与军制相应。一邻朋之制,与井田相应。什伍之民服兵役,井地之民初不为兵。观第二第五两节可明。然则邻比相坐,其初亦军法也。
父子兄弟,罪不相及,然谋叛者往往族诛,则以此为两族之争,犹之两国交战,非复于犯法禁之事也。部族林立之时,有怨惟自相报。故《书》有“非富天下,为匹夫匹妇复仇”之义。见《孟子·滕文公下篇》。上文引《书》曰:“葛伯仇饷”,故知此为《书》说也。其后虽有国法,此风仍不能绝。君父、师长、朋友、昆弟复仇之隆杀,礼文明著等差。《礼记·曲礼》:“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注》云:“交游,或为朋友。”《檀弓》:“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曰:请问居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仕,弗与共国。衔君命而使,虽遇之不斗。曰:请问居从父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不为魁,主人能,则执兵而陪其后。”《大戴礼记·曾子制言上》:“父母之仇,不与同生。兄弟之仇,不与聚国。朋友之仇,不与叙乡。族人之仇,不与聚邻。”《公羊》庄公四年《解诂》:“礼:父母之仇,不同戴天。兄弟之仇不同国。九族之仇,不同乡党。朋友之仇,不同市朝。”《周官》:调人凡和难:父之仇,辟诸海外。兄弟之仇,辟诸千里之外。从父兄弟之仇不同国。君之仇视父,师长之仇视兄弟,主友之仇视从父兄弟。且有“不讨贼非臣,不复仇非子”之义。《公羊》隐公十一年,子沈子曰:“君弑,臣不讨贼,非臣也;不复仇,非子也!《春秋》,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以为不系乎臣子也。”此犹以义理言之。《管子·大匡》曰:“君谓国子:凡贵贱之义,入与父俱,出与师俱,上与君俱,凡三者,遇贼不死,不知贼,则无赦。”则并明著刑诛矣。《公羊》隐公四年:“卫人杀州吁于濮。其称人何?讨贼之辞也”。《解诂》曰:“明国中人人得讨之,所以广忠孝之路。”此即《檀弓》邾娄定公言“臣弑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弑父,凡在宫者杀无赦”之义;所以激厉臣子之复仇者至矣。《周官》有调人,亦不过禁其不直,使之相辟而已,不能迳绝之也。调人职云:“凡过而杀伤人者,以民成之,鸟兽亦如之。凡和难者,皆使之辟。弗辟,然后予之瑞节而以执之。凡杀人,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凡杀人而义者,不同国,令弗仇。仇之则死。凡有斗怒者,成之。不可成者则书之。先动者诛之。”又朝士云:“凡报仇者书于上,杀之无罪。”皆所以限制复仇,稍杀私斗之祸者也。《注》引郑司农云:“成之,谓和之也。和之,犹今二千石以令解仇怨,后复相报,移徙之。”336则汉世犹有其法矣。《公羊》大复百世之仇,亦必以“上无天子,下无方伯”为限。又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推刃之道。”又曰:“复仇不除害,朋友相卫而不相迿”,皆此义。见庄公四年、定公四年。部族之外,使其自相报,则部族之内相残杀,自非所问。《白虎通义·诛伐篇》曰:“父杀其子当诛。”即因其时父杀子之事甚多故也。《左氏》成公三年,知罃对楚子曰:“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昭公二十一年,宋华费遂曰:“吾有谗子而弗能杀。”皆父得专杀其子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