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的这种小的冲突,引起桂秋的注意。他也加入了这个念报与讨论的小集会。最初,桂枝很不喜欢哥哥来参加,因为哥哥至少阻减了她自己说话的机会。可是,过了两三天,她不再反对了。原来桂秋——平日虽然自视甚高——也不懂军事,也是只凭着民族争斗时的一点普遍的情感,来说长道短;不管说的对不对,而只管说的痛快不痛快。说着说着,他觉到了自己的愚蠢;有时候甚至于忽然的走出去,到书房中去忏悔,用最高明的思想来洗涤洗涤脑府,仿佛是。可是,到第二天看报的时候,他又来了。什么思想似乎也不如使心中跳得紧一些舒服,在这抗战的期间,他那轻易不露血色的脸上,在这样谈论战事的时候,也会通红起来。他那善于摆弄闲雅姿态的手也会拳起来,捶着桌子。对于曲时人,他不再象从前那么淡漠了;提起金山们,他也有了相当的关心。他到刚要后悔这样转变的时节,他似乎会找到一些自慰的答辩:“一个人总要关心民族的存亡的!不管他是谁!”这样,他不但不再害那随时袭来的头疼,而且精神健旺起来。
对于堵西汀,桂秋也由冷淡而变为亲近。他依然以为堵西汀的思想落后,可是战争根本是动作,最壮烈勇敢的动作;在其中,只能以动作配备动作,予打击者以打击;而堵西汀恰好是个以动作表现一切的人。跟这个骨瘦如柴,而浑身是胆的人谈过几次,桂秋渐渐的壮起一点胆子来。因为胆子大了些,他开始对实际问题感觉兴趣,不再以为一伸手就有被烫伤的危险了。堵西汀不向他讨论什么问题,而每一见面就几乎是命令式的叫他做些事。桂秋虽然不能一时完全照计而行,可是至少觉得在救国的事情上自己并不用愁没有份儿;应该做的,可以做的,正自很多很多;即使自己懒得动手,只要肯出钱,别人就会替他办好。
洗桂枝可为了难。她不晓得怎样对付堵西汀这个瘦人。因他常来,哥哥的确改变得更温和更近人情了一些,这是可喜的。可是,堵先生不单单来找哥哥,他也老和曲时人说很长的时间。她不便坐在一旁,详细的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可是她也并不肯太大意了。她是义务护士,也就利用这个地位,抽冷子便钻进屋去,送点东西,或问一句什么。她的耳与眼都下着很大的心,去捉到几个字,或看到一点什么可疑的神色。她晓得堵西汀是个老江湖,不容易擒住,所以她决定放过他去,而完全注意到曲时人。她几乎始终没听到曲时人说过什么,可是回回看见他的脸特别的光亮,神气特别的沉着。她晓得其中必有毛病。
她唯一的盼望是曲时人且别一时就好利落了。直觉的,她感到一些不好的朕兆:只要他一痊好,他总会被堵西汀拐了走的,去杀人,去放火!因此,独自在屋中的时候,她坐卧不安的在愁闷与焦躁之中,她要想一些妥当的办法,留住曲时人。可是,思索适足以增加愁苦,她想不出方法来。于是,赶快的放出笑脸,去找时人。在未走到病室之前,她预备好,要极勇敢的,几乎是不顾一切的,想一股脑儿把心中的真话真情都告诉他。及至见了他,她的勇气又消散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无聊的,敷衍的,跟他说几句极平常,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心中空空的,懒懒的,走出来,到屋中扯乱了头发,而后再慢慢的梳理好。
这一面走不通,她想直接的和堵西汀闹一场,把他赶了出去,使他不好意思再来。只要他不来煽惑,曲时人是不会自己出坏主意的。可是,这个方法也难实现。她是小姐,而堵西汀是——据她看——土匪,怎能干得过他呢?不,不能这么做;反之,她似乎倒应该敷衍这个瘦土匪,对他表示亲善,或者倒许更有好处。
她居然常留堵西汀与她兄妹一同吃饭。有一天,堵西汀听见外面的风声不好,坐到半夜还不肯走,她就留他住下,给他预备了一张顶舒服的床。
曲时人已可以自己照管自己,所以桂枝的眼泡红肿得不便见人的时候,便一天不出屋门,而曲时人似乎并不怎么理会!以冷淡对冷淡,才能保住小姐的尊严,她不能太失了身分。可是,万一他就这么傻糊糊的被堵西汀拐了走呢?她不能坐视不救。这并非单为她自己,也是为曲时人。她必须救他,保护他;她伺候好了他的病,就更当保全住他的性命。她的心热起来,把眼泪擦干;不管眼睛是怎么不好看,鼓起勇气去找他。
“时人!”她笑得顶不自然,自己觉得出脸上很不得劲:“你是不是要走呢?”
“我?”时人的胖脸在病后,非常的白润,可是神气难捉摸:“我?可不是!堵先生叫我去工作,我愿意去!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堵先生说,这里有许多汉奸。你看,桂枝,树人们上前线去工作,我不必一定非找他们去不可。前方打敌人,后方杀汉奸,价值是一样的。桂枝,我感谢你,你知道我的嘴很笨,不会说什么;我感谢你!我看,我必得去杀汉奸。你呢,应当去做看护,你可以做个顶好的看护!再劝桂秋做点什么。咱们谁也不应当闲着,是不是?”桂枝答不出话来。不知是怎么的,她已离时人很近了;低着头,她拉住了他的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