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百姓的壶
徐风
不能想象,乡下的老茶馆若是消失了,那人们还怎么活下去。
是的,中国的乡村大抵没有教堂。庙宇,是用来供奉神灵的;只有茶馆,才是人们宽慰心灵和洗涤精神的地方。乡坯。这是玩壶一族对乡下人做壶的统称。孬壶者,乡坯也。所谓乡坯,即是工艺粗糙,样式僵板,泥料不够纯正,等等。有钱人不屑用手摸它,文人雅士更不屑用正眼瞧它。于是,大量的它们就只能进入百姓的寒舍,乡村的茶坊。
那茶,粗的;那壶,不但粗,还拙呢。窑场上的废壶,瘪的无妨,残的无妨,只要不漏水,捡了来,用久了,一样放出光来,称包浆。几十年,几百年,那包浆如镜子一般,照见人的前世今生。
村人说,城里小姐生伢,乡下婆娘也生伢。管它什么乡坯不乡坯的,那壶里全是百姓的乐子呢,没有茶叶也成,大麦炒一炒,比茶叶还香呢。一壶一壶喝下去,一样舒心润肺。有时候,人就是活一壶茶。人的精气神全在壶里。那壶跟着人的姓名,寿根、春生、坤大、来福、根宝。人叫什么,壶就叫什么。人走了,壶也跟着走,入那黄土,几百年后坟被扒了,壶又重见了天日。壶默默无言,壶不可能说咱几百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黄龙山下某村农民王老二的喝茶生涯持续了一个花甲。他每天清晨起来,去自家地垄拔几把青菜,摘几只茄子、青椒,放进一只弧度很长的竹篮里。搭背在肩上。然后,踩着清晨残月的光亮,去一箭之地的小镇茶馆喝茶。他口袋里并无茶钱,不过无妨,茶喝到一半,他会站起来,把茶壶盖子反盖在壶上,这个约定俗成的动作表明他过一会儿还要回来。他去了哪里呢?老茶客们都知道,他去菜市了,一会儿他把那新鲜的青菜和茄子、青椒卖了,他就有了茶钱。农民王老二就这样喝茶,这一壶茶对于他非常重要。太多的风霜、劳累、委屈、不平,都可以被这一壶茶浇却得干干净净。这壶茶一喝就喝了60年。有一天王老二喝茶的位置空着了,但没有人占他的位置,好像他还在那儿喝茶,后来许多天,王老二一直没有来。大家终于知道,王老二来不了了。奔赴黄泉的路上,他没有来得及带上那把喝茶的老壶。它一直被冷落在壶架上吃灰尘,后来被一位城里来的先生收走了,说那壶,虽然是乡坯,但上面有一个花甲的包浆呢,这壶应该进博物馆的。于是,农民王老二虽然殁了,但他进博物馆了,这事情一直被王老二的茶友们议论着,最终还是老大不解。
江南乡镇的小巷深处,一年四季都飘着茶香;鼎沸闹市、寻常巷陌的老茶馆更是星罗棋布。无论时代兴衰、王朝变更,壶中沸水依然滚,茶里言语扑面香。太多的王老二把生命里的宝贵年华留在了一壶茶里,泡老了悠悠岁月,恍惚了百年人生。门楣寒碜的老茶馆里,那一排排黑苍的紫砂老壶已经记不清伺候了几代茶客,温暖了多少从风雪驿道而来的寒士,抚慰了多少潦倒失意的心灵,承载了多少普通人的欢愉和惆怅;垒起七星灶,砂壶煮三江;一个砂壶四个杯,风清月朗美紫砂。它支撑着一个乾坤,汇聚着绵绵浩气;记叙着昨夜长风,寄托着人生的念想。
在陶都宜兴的大街小巷,只要你稍加留意,便可以看到琳琅满目的各式紫砂陶器。一些普通的门楣、寻常的宅第,推门进去,没料想竟是一个叹为观止的紫砂艺术世界。世代相传的壶艺,于平淡中彰显出博大与丰厚,新和旧的故事都在壶里。当你终于领略了宜兴的风土,解读了荆溪的湖山,尤其是从那醉人的茶香里遥想那千年的往事,你才能叩响古老紫砂的门环。
(选自世界知识出版社《南书房·徐风散文随笔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