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大声气
颜歌
开出成都市西三环,顺着羊西线笔端端开二十分钟,就开到了我们郫县的县城郫筒镇上。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天宽了,地广了,深深一口,吸进去的是故乡的气,吐出来它还是故乡的气,原汤化原食,眼角眉梢都舒坦起来。
回家三件事:走路不揣钱,吃饭盐味重,说话大声气。
今天说的是说话大声气。
第一个说话大声气的就是我爸爸。他站在院坝里打个喷嚏,一院子的楼房,第一层到第六层楼梯上的灯都要被他“刷”一声震亮;他走到家门口招呼我回去吃饭,一声出去了,没有哪家的小娃娃不赶忙丢了东西就往回跑;他给我奶奶摆个龙门阵,我奶奶八十多岁了,再是耳朵不好也要起个声音喊他:“戴伟!你小声点嘛!”
他们说是因为我爸爸现在长胖了,声音就特别大。但是,反正我没见过他年轻时候瘦的样子,更没听过他小声说话。
第二个说话大声气的就是进修校收发室的曾八伯。他每天吃了饭没事做,就站在院子门口,看到这个喊一声:“周三孃!走人户回来啦!”看到那个喊一声:“宋老师,才下班啊?今天吃饭迟哦?”不然就说:“蒋燕子,有一封你的信,广州写来的!”
也就是多亏了他这么一个人,我们院子的人全都对彼此的生活一清二楚:今天周家多吃了一盘盐煎肉,明天汪家下了三两臊子面,至于打架吵嘴,婚丧嫁娶,更是不在话下。
也有人说他烦人得很,也有人说多亏了他我们院子才从来没有遭过贼,直到很久以后他不在收发室上班了,我们才开始深深地想念他。
还有修剪刀的,磨菜刀的,卖蚊子苍蝇虼蚤药的,说出来都是些有名有姓的好汉。总而言之那几年,在我们镇上,每个人说出来都是一口标准的郫县话,说半个字都要张大了嘴,鼓饱了气,卷实了舌头,然后“啪”的一声喊出来:白是白,黑是黑,吃饭是吃饭,国家是国家。偶尔冒出来一个成都人,尖起舌头扁起嘴,说一句细声声的“吃饭”——简直就要被哈哈哈笑话半天。
当然了,有些道理我们也是懂的。比如“有理不在声高”,有时候也相互劝告“轻轻说话不费力”——但是真正走出门去,跟人家雅声雅气地摆两句,人家就说:“今天咋了?没吃饱啊?咋没声气呢?走走走!我招待你吃饭!”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大声气是不被喜欢的。我爸爸带我去医院看病,等在走廊上,多远就听到有个人在呻唤。“哎呀!哎呀!痛啊!痛啊!”——全部的人就都伸着颈项看,看了半天,看到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被扶着走过来了,表面上是好好生生的,穿得甚至还舒舒气气,就是嘴里面一声接一声地喊:“哎呀!痛啊!哎呀!痛啊!”——把半个医院都喊穿了。
其他人倒还忍着,没说啥子,有个干瘪瘪的老太婆忽然说:“小伙子!你这么大个人了,也就是生个病嘛!喊这么大声喊啥喊!羞人!”
这男人也是没想到,就跟个气球被针尖尖戳了一般,“噗”地哑了。我们就看着他蔫巴巴地走了,我爸爸说:“你看到没,吃苦吃痛要忍到,哎呀呀地喊啊,人家要笑!”
坏事都不要出门,好事才能传千里。心里面有了真情意,见人说话才是大声气。这些事情也不用多说了,反正县城里人人都是这样长大的。等到我们高中毕了业,到城里面读书了,毕业了,工作了,终于发现要轻声细语地说普通话才显得舒气;跟人聊个天,不能说:“我爸说”,“我姨妈说”,或者“谢老五说”,而要说:“我听说”,“我朋友说”,或者“有人说”才是合适——世上的一切都清淡了,模糊了,疏远了,也就显得高雅了,文明了,恰当了。
于是你好久没有看见你的爸爸,也好久没有看见你的妈妈,更不要说其他的张三叔陈二姐周四伯。你一年到头回一趟家,沙发茶几电视冰箱一样没变,你坐在客厅里连Wi-Fi,生怕错过了外面世界上的精彩,这个时候你爸爸在厨房里煮饭,忽然喊:“戴月行!快点下去帮我买包盐上来!”
你就吓了一跳,忍不住想:“哎呀,我爸这人说个话真的是好大的声气啊。”
(选自2015年8月27日《南方周末》)
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编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