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告诉你,什么叫“亡国奴”
李茂杰
我是黑龙江省望奎县人,1936年生的。伪满时,父亲在县城里做剃头匠,家里四男一女5个孩子还有我母亲全靠他一个人养活,所以生活非常艰难。记得有次我在一个同学家里吃了碗“大碴子粥”,被我妈给骂了,从此再也不敢到同学家去吃了。那时,我家连“大碴子粥”都吃不起啊。
望奎县是1932年被鬼子占领的。当时县城有城墙和四座城门,东门里有个卖“驴马烂”(驴肉马肉炖烂的熟食)的小贩。鬼子进城时,见他卖的“驴马烂”挺香,就围着吃上了。小贩急得向鬼子要钱,鬼子二话不说,拿起军刀就把他的胳膊砍了。从此,中国人走在街上,见到日本人就得离得远远地绕着走。
1945年3月1日,我10岁了才上小学一年级。每天上学,全校学生先要在操场上升“国旗”、唱“国歌”。不是升一面“国旗”,而是升两面“国旗”,先唱伪满洲国国歌、升伪满洲国国旗;再唱日本国歌、升日本国旗。学校里也有日本学生,全体日本学生编一个班,学校不让本地学生和日本学生说话。
一年级开三门课:“国语”有两门,满语和日语;还有一门数学。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日语老师叫我站起来,问我“塔麻姑”(鸡蛋)是什么,我把“塔麻姑”和“塔拔姑”(香烟)搞混了。日语老师马上用汉语说,你的,手,伸出来,然后拿起板子狠狠地抽着打了三下,手当场就肿得鼓了起来。回到家,见着爸妈也不敢吱声啊。
望奎县是产粮区,但平时中国人不能吃大米,只有日本人才能吃。只有到过年了,才供应一点细粮。如果日本人是一家分配一袋白面的话,中国人就是一个人一斤。那时,东北种的是“旱稻”,不是江南的水稻,旱稻脱粒了中间有一条细红线,所以叫“精米”。只有过年时才一人配给一斤精米,老百姓自己也不敢吃。因为当时老百姓有句话:“打精米、骂白面、不打不骂吃小米饭”,啥意思?就是如果警察上你家打你了,你就得给他吃大米饭;骂你了,得给他吃白面。谁也不知道警察啥时候闯进门啊,得把精米白面留着。老百姓哪敢和警察、鬼子讲理啊。
1945年,我大哥李庆福18岁。当时所有满18岁的青年都要去当“国兵”,但他体检没通过,没通过国兵体检的年轻人叫“国兵漏”。但“漏”下了也跑不了,要强制参加“勤劳奉仕队”。那年4月,我大哥就被送到孙吴给日军挖工事,就是日军防备苏军进攻的西岗子要塞。8月的一天,我大哥和他的一个好同学邹本德偶然发现他们营地四周围起了汽油桶,正好有事就向日本小队长请了假。谁知,他们走出营房才一里来地,就听见枪响,紧接着营地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爆炸,浓烟滚滚,这把我大哥和他同学吓坏了,觉得营地回不去了,赶紧逃回家吧。从孙吴到望奎,有好几百里呢。他俩还不敢走城镇,只能走偏僻的山路。我哥告诉我,路上去一户老乡家要饭,那老乡看他俩蓬头垢面的样子就问:“你们是人,还是鬼啊?”我大哥就把前因后果说了。老乡一看他俩可怜,就送了一人两个大饼子,他俩就着凉水吃了。走了七八天,才回到家,见到我妈,全家都哭了。
我爸那时也给鬼子抓劳工了。幸亏赶上光复,劳工队散了,我爸、我大哥才活着回来了。
日本投降前一天,小鬼子在望奎县架上了机枪;但“八·一五”当天一大早,小鬼子全蹽了。我记得日本人住的“望奎寮”着火了,浓烟冲天。县消防队还要去救火,旁边老百姓说:小鬼子都逃走了,你们还救啥啊?
第二天,忽然整个县城沿街的家家户户都挂出了中国的国旗,这才知道原来望奎就有抗日的地下组织在活动。可之前,咱没见过这旗帜啊。我爸才告诉我说:儿子,这是中国旗,咱们是中国人啊。我奇怪了:咱不是“满洲国”人吗?我爸说,日本鬼子在,不敢告诉你咱是中国人,怕你出去说,就要被当成“国事犯”抓进去啊!
什么叫“亡国奴”?就是苦到你到底是哪国人你自己都不知道。
(选自2015年9月22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