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手!”牧乾从树人的手中夺出自己的小手来。“不用管我,你们跑你们的!”她立住了,扶着心口喘气。“快!”树人决不肯放弃了她。
牧乾又勉强跑了几步,腿一软倒在了地上。“不用管我!”
英雄主义使他们不能离开她。而大家散开以减少死在一处的危险又是理之当然;他们进退两难,而飞机的响声是越来越大。金山一边走一边说:“树人!假若你不能抱起来她,你自己就多跑几步!多活一个总比多死一个强!”“跑你的!”牧乾喘着喊。
“跑!跑过那棵树去!”易风一边说,一边倒在地上:“我陪着她!”抬起头往回看了看:“这里已离铁道有一百多米了!快!跑你们的!”看着树人已跟上金山去,又喊了句:“找空地!别在树底下,留神扫射树木!”
树人和金山用尽了力气,又跑了三百米;实在无法再跑,象两块木头似的倒在地上。金山刚喘过一口气来,就往前爬了爬:“前面有道小沟,树人!”树人没说什么,随金山往前爬。小沟只有三尺来宽,二尺多深,他俩很快的把身子横过去,把头爬在土上,头上的汗象水似的往下流。沟虽然不深,可是他们似乎感到一股热气;这点也许是想象的热气,使他们觉得安全可靠。他们可是不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外边的一切;那么平,那么宽,除了前面有几十棵树以外,什么掩蔽也没有!气喘的稍微好一点了,他们都无聊的听着飞机的响声。用手揪住几棵坚硬的草杆,倒仿佛这点东西足以安定他们的心似的。
“我的袜子全湿透了!”金山不自然的笑了笑。“嗨!你们把胳臂垫在胸前!张开嘴!”读地图的青年的声音。他就离他俩不远。头靠着沟边,身子折成个元宝似的极不舒适的保持着坐的姿式。
金山往青年那边爬了一点:“你为什么不倒下?”“我这是坐以待毙!”他极费事的笑了笑,而又回头看了看:“来了,冲咱们这边来了!”
树人照着那青年所告诉的方法,把胳臂垫在了胸下。在战争中,他以为须用小心配备着勇敢。稍为把脸侧扬,他的眼已瞭到两架飞机。天是那么晴,阳光似乎把蓝空织进一层银线,使蓝色里闪出白光。看着这样的蓝天,本当痛快的高唱几句或狂喊几声。可是,那钢的鸟在天上,整着身,伸着鼻,极科学而极混帐的,极精巧而极凶顽的,极脆弱而极骄傲的,发动着死的魔轮,放着死的咒语;把一部分天地吓住,不敢出一声,只有它的有规则而使人眩晕的轮声象摄取着一切的灵魂似的在动,光在飞机的翅上,显着别的亮,亮得可怕。蓝空随着飞机而旋动而震颤而惨白而无可如何的显出空虚无聊,甚至于是近于无赖——就那么无风无雨的任着那铁鸟施威。
“卧下!”金山告诉那地图的爱好者。
“一二三,五架,起码有几十颗炸弹!”青年依旧坐在那里,张着嘴,很细心的数那些飞机。“飞得真低,连那些铁花瓶都看见了!”在树人的眼角上,天和飞机都转了弯!
“找车站车呢!我这颗头是不值一颗炸弹的!”
青年这句话还没说完,飞机的轮声似乎忽然停断了:空中猛然间象一群鬼在啸叫。这啸声是那么直,那么硬,那么尖,好象要一直钻到地心里去;它不仅象一种声音,而是带着响声的一些怪物;钻透了天空,还要钻透了地心,顺手儿把人的灵魂吸摄了去。它使人不但惊惧,也使人恶心。
紧跟着,地里象有什么妖魔在翻身,仿佛要把人整个的翻到下面去。天地间的生机似乎完全停顿,一切都在震颤,击撞,爆裂,响动。秋叶被狂风扫落。多少条彩闪似的一直的自上而下落下来,或横扫过,一眨眼,秋树已成了光杆。随着树叶,天空飞动着向来不会飞的东西,一节铁轨惊鸟似的落下来,打倒一株老槐……
鬼啸与地震过去了,极快,极复杂,极粗暴的过去了。天上的机声又有规律的嗡嗡起来。又来在树人们的头上,拍拍拍拍,几阵机关枪扫射。而后,才安闲得意的昂起头来,向东北回飞。这残暴,这傲慢,使每个人将要凝结的血由愤怒而奔流,把灰黄的脸色变为通红。树人的身旁落了许多枪弹,打得他满身是土;土与汗合起来,使他感到象落在泥塘那样的难过。擦了下脸,他似乎已忘了金山是在那里,而试着声几叫:“金山!怎样了?”
“没怎样,”随着这声音,坐起一个灰土的金山。
看到金山,树人也就看到那个地图的读者,还在沟中横窝着,可是双手捂着眼。金山要笑,树人的眼神拦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