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黑透,天放解开绑腿,慢慢卷成个小卷儿,塞到床底下那双一时半会儿再不会穿它的旧鞋鞋壳里,搬张小板凳,往新兵营营部门口一坐,只等指挥长派人
来述他了。谋杀白家兄弟的事,败露了。七道桥被震开以后,那辆专列似的铁壳马车没掉下去。它太长太宽大了。被卡在断口子上。车夫和车厢两边的保缥全被震下桥去,在河谷的青灰卵石上跌碎了脑袋,但白家兄弟却只是颠摇了那么几下,连皮都没伤着一块。他们不知道凶手在这一招后头还跟着什么“连环招”。他俩悄悄爬出马车,悄悄回到白家湾大宅里面。让人立即关闭所有通道、所有七寸厚的大木门,并且在正堂天井里高高树起白色招魂幡,让阴谋杀害他俩的人以为已经得逞。一直等到九点过后,看到并没其他动静,这才秘密派人去联络朱贵铃,恰好在去联队部的路上,遇到了急急忙忙向白家湾赶来的朱贵铃。
一听说白家雇的捕快、侦探,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背囊和那把手锯,肖天放又后悔了。他关上门,让自己镇静。他让自己头脑空白,什么也不想。只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晚饭前,去了堡子里,找了个最好的澡塘,上下搓了个光净,泡了个透红。他要的是全活儿——搓背、捏筋、修脚、剃头、刮胡子、掏耳朵,一壶香片茶,一碗用辣油拌红了的羊肉泡馍;一切都办得舒舒齐齐,并第一次慷慨地把堂倌找给的零钱,又全赏给了堂倌。过去他不舍得这么做。他得攒钱,为了那个家,也为了自己。回来后,看到有人把他的三个新兵队全调离了。怕他兵变。只剩下个空壳在这冷风萧瑟的河滩边上。他听见附近的一个老兵支队在吹紧急集合号。他看见各处岗楼都加了双岗、三岗。枪口上全上了刺刀。架着马克辛水冷式重机枪的游击马车,呕眶当当驰出联队部大院,在四近巡弋。他又回屋去细细嚼了一口茶。他并不渴。他发觉自己抖得厉害。他问自己,抖个鸟?我的结局就该如此?
后来他看到冲进院来执行逮捕任务的,却是军纪会的几个老家伙。他们带来足足一个分队的老兵,全拿枪对着他。这些家伙都是参谋长的人。会不会参谋长抢在朱贵铃之前,先下手把他“监护”起来,慢慢再脱这个钩呢?他想。大概如此。但几十分钟后,他知道自己错了。军纪会的那几个老家伙虽然对他还算客气,没给带手铐,但态度都极其冷淡。没递给他任何能让他放心的暗示。马车一出新兵营大院,就跑得飞快,车窗全用黑布蒙住,一前一后还有两辆游击马车押送。一路上他都听到有岗哨询问口令的喊叫声。显然,沿路全都戒严了。口令是新换的。他看不到处边的路。但摸左拐右弯的方向,估算所走的路线,在脑子里画出一幅相似的地图,他大吃一惊:这辆车正载着他往联队专用的刑场跑去。那儿原先是联队的靶场。后来改了刑场。联队每年总要枪毙几个新兵或老兵。他忽然悟到,参谋长这是要杀他灭口。
霎时间,他从心底凉透;霎时间,整个身子便瘫软在漆布的坐垫和冰冷的铁框架上,使劲挣扎,完全僵硬了的脚板和麻木的上身才稍稍动弹了一下……
审讯的过程简单得就跟喝豆腐脑一样。肖天放觉得,你不仁,就不能不容我不义了。没等军纪会那几个老家伙怎么发问,他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兜底抖落个光光净净。甚至连那回参谋长带他去庆官儿的几位姨太太处过夜的事,也捎带上了。等到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刚才,马车驰进刑场,哨兵撩开车窗上的黑布,查验人犯。
他向外张望过。平房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小树林后边的土包上,布置了密集的散兵线,个儿挨个儿,简直戳成了人墙。统统上着刺刀。他应该想到,这样的一个阵势,决不是用来对付他的。只枪毙他,没那必要让全联队都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他不够那个份儿。
朱贵铃此刻在隔壁的一间小屋里焦急地等待。只等肖天放在供词卜签字画押。那天,朱贵铃得到报告,谋害自家兄弟的不仅仅是联队的人,而且还是参谋长的心腹、新兵营管带肖天放。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和参谋长最后摊牌的好机会到了。是彻底摆脱这个老家伙控制的时候了。脑子里嗡嗡地红热起来。他让自己冷静。他把自己关在三楼工作间里。他让自己久久凝视祖父的遗像,凝视祖父最后穿用过的那一身军服。他止不住地战栗,暗自祈告祖父在无之灵能给他最后一击的勇气,让他强硬起来,让他真正像一个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