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宜号”内河客轮停机,轻轻滑过最后几米航道上那一片漂泛着许多菜皮、
烟盒。酒瓶和酱黄色泡沫的水面,终于平稳地靠上了五源城铁脚墩南码头。船壳挤
在那一排坚实的防震轮胎上,没造成任何足以使船上任何一位绅士淑女感到骇异的
震动和碰撞。相反,却在他们中间赢得一片喷喷的赞叹和略加节制的掌声。他们都
是由恰祥泰轮船股份有限公司请来参加“静宜号”处女航的贵宾。这时,他们都聚
集在船上铺有红呢毡的大菜间里,等候着上岸。自然是西装革履,长袍礼帽,珠光
宝气。恰祥泰轮船公司是由五源城里六七家商行集资联办的,“静宜号”是他们向
上海“招商航运局”买下的第一条客轮。实际上,它是“江南制造局”四十年前造
的一条老船。只是重新油漆和装修了一遍。即便如此,码头上仍然人山人海、鼓乐
喧天。由轮船公司副董事长,苏可的大哥苏子田领着许多人,组织了个少见的热闹
场面,为“静宜号”的首航举办庆典。
从州府城里请来的军乐队,换上了一色的黑制服。为他们特意搭起木板台,让
他们高高凌驾在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之上,演奏老施特劳斯雄壮欢快的《拉德茨基
进行曲》。码头附近各修造厂里的童工,都爬到了厂背台料场周围的老杨树上。这
时间正届午休。他们只有三十分钟空闲。所以,他们中间的不少人,一爬上树,就
赶紧掏冷大饼或大麦饭团来啃,同时诧异万分地议论客轮上那略有些向后倾斜的大
扁烟囱。
宋振和在船上。他去上海办货回来。他没急于挤进第一批下船的人流中去。虽
然他急于见到苏可。他有好消息带给她。他有一个多月没见她了,非常非常想念她,
但他还是控制了自己。船上的大副二副都来请过他。他都谦让地婉拒了。第一批下
船的,都是那些特邀的贵宾。他不愿利用自己跟这家轮船公司的特殊关系,挤进这
个行列,不想炫耀自己的特殊身份。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炫耀的。在这船上,自己
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侥幸的“免费搭乘者”。越到这种人多的场合,他心底里那种一
直除不了的自卑感,便会越发地严重。他总自觉地往后捎。不争那没趣的人先。
走过军乐队身边时,他稍稍多看了几眼,因为那板正的黑制服使他想起了商校。
这似乎已经是一桩非常非常久远的事情了。但他心里仍然很热很含混地涌了一涌。
军乐队里似乎有一张熟悉的脸。他听到了一种圣洁而祥穆的旋律,同时也闻到
了一股圣香。他有些不舒服,没多看。
苏可不在家。她知道他今天到家。刚才她也没去码头接他。房间里一切依然同
他走以前一样,甚至那盒美人头牌的香粉也依然准确无误地放在那瓶紫罗兰雪花膏
和白玫瑰生发油中间。“才一个多月,能期望有什么样的变化呢?”他自嘲地想道。
他站在床前,真想去亲吻那枕头。
女儿一岁多了,仍不会走路,长得很瘦弱。虽然用美国奶粉补养,每餐都给加
鱼肝油,也不见效。怀她时,苏可非常不愿让人看出自己是个孕妇,总是用很宽的
布条勒紧自己的腹部。分娩时,阵痛发作两个小时后,她就叫喊受不了了。一定要
那位从州府城教会医院请来的大夫,给她剖腹或使用产钳。后来,使用了产钳。所
有这一切,大概都使可怜的女儿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妨碍。她似乎不大愿意再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