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院里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大家会直觉是出了放映事故。但影片并不总是维持着视觉模糊,当片中的导演在旅馆室外发呆随后有点突发奇想式地询问老板房价,以及在和摄影与演员的谈话中态度坚决地否认自己最初的拍摄构想时,影片的画面又莫名地清晰起来。我们逐渐意识到了导演的用意:当三人剧组漫无目的地在海边散步闲聊时,画面镜头并非是客观描述,而是映射了主人公一团乱麻式的内心。在努力保持镇定的同时,没有剧本故事的焦虑缠绕着他的大脑。当他处在完全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焦虑中时,一团模糊的画面便逐渐蔓延开来演变成一个独立但又主观看待一切的视角。 于是,无论是人物在讨论食物的好吃与否,或者互相夸赞对方拍片的勇气和决心,还是导演绞尽脑汁发掘海边拾垃圾妇女行为的意义,并将此“上纲上线”地拔到情感和哲学高度向演员和摄影进行诠释,模糊一片的画面都演化成了独立于他言行的另一种真实想法的潜台词外露:他不确信自己在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也不知道滔滔不绝的说法和煞有介事的拍摄真实意义在何处,他只是想把这一切进行下去,期待能最终产生一些现在还无法预知的意义。但在某些时候,比如当他开始为金钱和未来的前途操心,或者准备彻底抛弃原先的剧本想法时,他的担心与焦灼心态却真实存在,于是这一部分清晰的影像的再次出现反映了他的情绪实质。影片在一片混沌画面中结束。导演本人在长镜中沉默着走向大海的深处:他既没找到拍摄的意义,更不知自己到底想表达些什么,只剩下对电影拍摄本身落空的期待和对电影人生的莫名惆怅。 即使在洪常秀的作品序列中,《在水中》也算的上是超级迷你的一部。但他依然有办法用简单的手法创造崭新的概念作为影片的核心:《在水中》的真正落脚点并不在于复制了一些时常萦绕在洪常秀头脑中的真实拍片经验感受,而在于通过失焦画面改变了摄影机视角的性质,将看似的客观潜在扭向了深层次的主观,创造了一个诡异抽离的“上帝”/主角视角,它似乎在进行某种脱离剧情但又穿透力很强的思考,同时又将无法驱散的焦灼疑惑用平静又胶着的混沌图像传达出来。在叙事上,这种手法并为影片添加了带着冷峻色彩的潜文本:所有人物的表层对话,都因为虚焦画面所代表的抽离式的主观视角而产生了令人怀疑甚至是相反的含义,仿佛是对画面中正在发生的事件不动声色但又戏谑冷峻的一条视觉评论弹幕。这才洪常秀擅长的电影叙事技巧:在平实的叙述中包藏起了怀疑、暗示、虚无和嘲讽的口吻。 3 对于洪常秀和他的作品,一个常见的疑问是,他是不是可以被复制?他的拍摄手法越来越趋向于极简,在一些普通观众看来,几乎堕入“学生作业随便拍”的范畴。但另一方面,他的出片速度却保持着每年两部,不但受到西方影评人的赞赏,而且不断获得参展参赛各类国际电影节的机会。其他一些年轻电影人是否有机会也以这样DIY方式拍片并获得关注?答案也许是:很难。 我们也许可以说,洪式影片风格是洪常秀个人的产物,和他的电影观念紧密相联。他的实验电影创作背景,对道德话语范畴下个人理性与感性选择话题的持久兴趣,独特的电影美学观念,以及最重要的,不断创造高概念并将其和低成本质感影像巧妙融合的能力,都带着独一无二的个人标签。这些才是洪常秀电影的核心魅力,而并非仅仅是拍摄简陋、光影扁平、充满着吃饭和闲聊场景的对话电影这么简单。正如《在水中》,在熟悉的日常莫测感背后,它是单纯与复杂,坦白与谎言,轻佻与阴郁,前卫与通俗,客观与主观的奇妙混合。 虽然并不总是维持着相同的高水准,但洪常秀几乎已经形成了独属于他个人的电影宇宙。他的每部作品都是这个不断演化的宇宙中的一块碎片,但同时又会和普通观众的欣赏口味逐渐拉开距离。大概只有硬核影迷拥簇,才会忽略那些衡量电影片质量的种种标准规范,而每隔一段时间就想走进这个宇宙中,去体验一把洪常秀在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创造出的内心情绪波澜。 (首发于虹膜电影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