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胜利果实他是放在冰箱里。然后是家里的窗台、地板……西红柿前赴后继地红着,家里很快柿满为患。不得已便开辟地下室为第二战场。幽暗中的西红柿的确放慢了变红的速度。但这个慢,也很有限度。西红柿不知是从大地还是从太阳那里得到一架生物钟,在暗无天日中依旧不屈不挠地红
真真丰收成灾了。
地上流淌着一条棕红色的小溪,象蜿蜒的血迹。他循序找去,见一个西红柿崩裂了皮,汁液泪水样地正往外渗。
真见鬼!果皮不再长大,果肉还在膨胀,于是便层出不穷地出现溃烂。沈三山心痛地把它甩了出去,象对待一个无可奈何的伤兵。腐烂的汁液是有毒的,象鼠疫一样,会传播给整个柿群。
一个……又一个……沈三山挑拣着破溃了的西红柿,长满茧子的手有些颤抖,心也痛苦地紧缩起来。这都是他用汗水一滴滴换来的呀!
他把西红柿王捧回家里去了。冰箱里怎么也能挤出块空间。
晚饭四菜一汤。西红柿炒(又鸟)蛋、糖拌西红柿、奶油蕃茄、蕃茄沙拉。汤自然是西红柿(又鸟)蛋甩袖汤。
“罗阿姨,您这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观念,地里下来什么就天天吃什么。我身上出的汗都是西红柿味的了。明天改善改善伙食怎么样?”儿子沈小山捏着两根筷子,半天不肯张开。
“山山,莫同我讲。问你爸爸!”从小把儿子抱大的罗阿姨,随着女主人的去世,已再不用请示谁,径直安顿这一老一小两个男子汉的生活了。关于吃什么菜的问题,她深知沈三山是赞同这安排的。
沈三山被一口酸汤呛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痛下决心般地说:“是不是送些给邻居?”
不是他吝啬。戎马一生的军人们,没有馈赠与人或是接受馈赠的习惯。那更象是一种施舍,会伤了沈三山那颗高贵的心。但享至如今,只得如此,总不能看着西红柿烂在地里。
“这我早想到了!送过了,前楼的,后楼的……”老女人忙着显示她的先见之明。
“那好哇!”沈三山喜形于色,把大西红柿托了起来:“把这个也送给他们瞧瞧,地下室里还有好多哪!”
西红柿王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象一枚巨大的勋章。
罗阿姨的脸色却转阴了:“人家不要了!第二次去送,前楼的说有糖尿病,西红柿太甜,吃多了怕添‘十’号,后楼的说牙不好,酸倒了牙都吃不成别的了,谢谢好意……”
同是一个“佳粉”(也许叫“夏肥”),这家嫌甜,那家嫌酸,白吃枣还要嫌核大,怎么这么难侍候!老子不送了,都自己吃,吃!
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还是沈小山体谅老子,大口吞吃,最后连盘子底的汤都喝光了。然后说:“也不要东送西送的了,人家还以为您故意显示劳动成果。我倒有个好主意……”
“你那个主意我早试过了。”罗阿姨吃不下多少菜,心里很有点不过意,于是便抢着搭话。
“什么?”这下轮到沈小山吃惊了。一个半文盲老太太,竟能同他这个经济系毕业生“英雄所见略同”?
“不就是做西红柿酱吗?做了做了。你们看看!”老大太很利索地把冰箱门打开。
一排排输液用的澄清玻璃瓶,灌满了红色的浆液,象血浆一样带着凛冽的寒气,矗立在那里。
沈三山把西红柿王放在一边。看来得给它另找归宿了。
“哎呀我的罗阿姨,您就饶了我吧!一个夏天没吃够,冬天还得接茬吃呀?”沈小山明白跟这个老女人真是说不清了,便把脸转向沈三山,还是同这场灾难的肇事者,西红柿产权的所有人,直接对话吧。
“爸爸,在西红柿的种植问题上,您犯了一个宏观失调的错误……”
沈三山屋檐一样探出的花白眉毛顿时变得短粗起来,这是他发怒前的征兆。还从未有下级和其他子女,这样直率地要当面指出他的失误。但他终于没有发火,因为事实确凿。他是一个好军人,但不是一个好农民。这种失误明年是一定不会出现了。但重要的是今年。小伙子,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当,不要夸夸其谈,问题是现在怎么办!
沈小山从父亲为数不多的表情变化中,清晰地捕捉到了沈三山情绪变化的轨迹。他一仰脖把大碗西红柿汤像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似的,一饮而尽。从感情上又给了父亲一个补偿。“爸爸,食物本来是为了给人以营养和美的享受,现在可倒好,我不知您怎么样,反正我机体里的西红柿已经过剩,见了西红柿就产生厌恶,腮帮子流水,胃里反酸,吃饭成了很痛苦的一件事……”
不管沈三山是否赞同儿子的话,他的嘴里此刻泛出了许多清水,酸得牙床子痛。
是时候了。该向父亲进那句忠言了。母亲不在,没有人能劝阻父亲,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把外地的大哥大姐叫来,也大兴师动众。纵是自己可以继续忍耐一日三餐的西红柿,同样患糖尿病和牙周炎的父亲,也不能再这样天天与西红柿共存亡了。沈小山镇定了一下情绪,很郑重很沉痛地对沈三山说:“爸爸,您的西红柿生产过剩,供过于求。送又送不出,吃又吃不了。只有最后一个办法——”沈小山有意放慢口气,好给父亲一个缓冲的余地。
“什么办法?”沈三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有些紧张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