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难道不是他希求的吗?此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管怎么样,没有车,他是回不去了。只有朝前走。
农贸市场的入口处静寂了一下。这老头衣着平常,却有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姿态,特别是他的皮箱,阳光下,铜扣反射出耀眼的灯光。
小商贩们贪婪地盯住了沈三山。这老头要是停下来买点什么,一定出手大方。赚钱就是要赚这种人的。
沈三山对周围的暄闹颇不习惯。以往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肃静一片。
“小鬼,你这个西红柿,怎么卖的呀?”沈三山亲切和蔼又居高临下地问。
“小鬼”怔了一下,大概是有感于这称呼的生疏。紧接着想起“和气生财’的古训,告诉他一个价目。
小鬼的西红柿还没有水牛皮箱内的货好。沈三山有些得意。他定一个更便宜的价,还怕卖不出去吗?
他踌躇满志地朝前走去。
“哎——这位大爷您别走哇,嫌要得多了价钱还好商量……”小鬼在后面直嚷。
沈三山没听见。他已经瞧好了一块地方。以多年练就的观察地形的眼力,他断定这地方得天独厚兵家必争。
他把箱子打开,把西红柿摆出来。一路走过,他已对今天上市的西红柿情况了如指掌。再没有比他的西红柿更好的了,沈三山不禁微微浮起一丝得意的微笑。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在平日里极难流露。这里虽然很杂乱,但给人一种混水摸鱼的温暖感、安全感,沈三山觉到了一点开心。
“嘿嘿!今天老子晚来了几分钟,打哪钻出来你这么个老杂毛,赶紧拾掇清了给我滚!”
沈三山大吃一惊,不知这是在说谁。待看到那个骆膊上刺着一条紫龙的小伙子,仄着眼睛正看自己,不由得怒火填膺。
这是在说他呢!他何时受过这种污辱!谁给谁当老子?老子参加革命那年,你老子还不知在哪儿当儿子呢!沈三山呼呼喘着粗气,要不是溶化在血液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真想劈面打他个满脸开花。
“嘴巴放干净点!自由市场,哪个地方不能摆摊!你还把这儿霸下了?”沈三山竭力压仰住愤怒,话音沉闷得象打雷。
“嗬,还真有不怕死的!不给你点厉害瞧瞧,还真不老实。”小伙子说着,拉开一个很不地道的骑马蹲档式,胳膊上的小龙突突直跳。
这真是奇耻大辱。沈三山两脚象生了根似地栽在地上,眼里喷出一股股的火焰。只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先动手,他就象当年肉搏一样狠狠收拾一下他。
“哎哟,老哥!你哪是他的对手!换个地方就换个地方吧,哪儿不是一样做买卖!人叫人不语,货叫人自来……”旁边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忙着劝阻,又低声手了一句:“甭跟这小流氓一般见识!”
沈三山这才意识到形势的悲哀。别看小紫龙嚣张,当年的肉搏英雄尽管弹片在腰、鬓如霜雪,犯他撂翻在地还是不在话下的,只是这一仗纵使赢了,前陆军少将又有什么光彩?周围好管闲事的人已经围拢过来,地盘的事情弄大了,沈三山的事就办不成了。
罢!沈三山不屑地拧着眉毛,象大兵团作战时对付小股流匪一样,目不斜
视地不慌不忙换了个地方。
这地方相对比较僻静,来去匆匆的行人,或拎着采购已满的篮袋,或兴致冲冲地往前赶,就是没人停下来看看沈三山,看看他的西红柿。
沈三山感到冷清和凄凉,甚至比刚才争斗时还要沮丧。人们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没有人对自由市场角落里那个默不作声的卖西红柿老头多看一眼。
尽管他的西红柿的确很出色,尽管他的西红柿王在明媚的天空下闪耀着夺目的红彩!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是哪年哪月参加革命的;没有人知道他腰上有伤,箱子里有功勋证书,每年还要多发几个月工资的资格费。没人知道这些。人们只看到一堆西红柿的后面,笔直地站着一位衬衣扣直系到项间的普通老人。
沈三山想到这儿,不由得恼恨起面前的西红柿来,都是你们!要不何至于要老子来出这个洋相!
他几乎想一走了之。回去吧,回到那安宁静谧象模范幼儿园一样的优雅院落中去,唯有那里的人们才记得他是谁!
“老头,想躲呀?没那么便宜。交了税再走!”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走过来拦住了去路,她正用一个盖着红章的小本子不停地扇着风,小本发出秋风扫落叶一样的哗啦声。
“交什么税?”沈三山又一次莫名其妙了。
“装什么傻呀?地皮税,卫生税……你这摊位就白占了?卖完了东西一抬腿走人,弄得满地猪圈似的,雇人擦屁股也得掏钱哪!”小姑娘狠狠地白了沈三山一眼,密集的话语象机枪一样横扫过来。
沈三山膛目结舌。他何时被人这样劈头盖脸地数落过?!就是吃了败仗犯了过失,组织上也总是和风细雨治病救人。这小姑娘是哪部分的?要干什么?她凭什么训斥别人?
没有解释。周围的小贩们纷纷解囊掏钱。
沈三山约略明白了。不就是要钱吗?他有。他只求速速离开此地,至于钱是为什么交的,他无暇顾及。
“这卖柿子的才来,一个柿子还没卖出去呢,您就缓会儿收吧。我做证。您要是信不过我,还可以跟旁人打听。我们俩一块来的。”花白胡老头不知何时也挪过来了,一边把自家的嫩黄瓜垒得城垛般整齐,一边替沈三山求情。末了又补了一句:“我也是还没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