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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红柿王(3)

时间:2012-10-2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毕淑敏 点击:

    “当作肥料,就地掩埋。”沈小山极轻微但却毫不含糊地宣布了他的主张。  

    “什么?!肥料?!放肆!”沈三山只听说有资产阶级把牛奶倒进海里的,哪有无产阶级把好端端的西红柿挖个坑埋了的!简直是开国际玩笑。不过这也许又是在逗老子开心,打他妈妈去世之后,他时有这样。  

    沈三山疑惑地盯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希望他嘴角一咧或是嘻嘻一笑,那样就一切正常了。  

    罗阿姨伸出手去要摸沈小山的头,小的时候他常常爱得病。  

    沈小山习惯地用手一拦:“阿姨您多保重自己吧!要是不挖坑埋掉,就剩晾西红柿干这一条路了!”说罢,推碗而去。  

    这就是他的儿子吗?对土地的奉献如此大不敬,把西红柿埋掉?这是要遭报应的!沈三山痛心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妻子生前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将军,不想却是这等不肖的子孙!  

    西红柿王圆睁着怪眼,瞪着争执中的父子,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沈三山抖索着把柿子拿在手里。糟糕!尽管手指肚上有根厚的茧皮,他还是感到西红柿的果皮变软了,从充实饱满变为略有弹性,象妻子年青时丰腴的额头。  

    这是西红柿成熟的巅峰状态。一旦过了这个极限,它就会义无反顾地衰败下去。  

    “这个大柿子,怕有一斤多吧!”罗阿姨察觉到了老主人的不快,搭讪着称赞道。  

    沈三山一惊。他还从未把自己的劳动果实同斤两联系起来,平常总是象小孩子一样地数个。秧是一棵棵栽,西红柿是一个个红。其实,早就该想到斤的!  

    沈三山兴奋起来:“找个秤,赶快称一称!”  

    罗阿姨手忙脚乱地寻找。家里从来没有过秤,这她很清楚。将军家中不预备这东西,就是在粮食最困难的时期,他们也不必量米下锅。老阿姨只是为了让主人能高兴起来。  

    过了半天,她不得不说:“找不到了,我用手掂掂就知道分量。常上自由市场买菜,这点准头还是有的。嗯,足足有一斤二三两!”  

    沈三山知道阿姨的话里肯定挣了水分。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个了。秤象一根雷管,引爆了一块凝固已久的炸药,在他的头脑中轰然作响。  

    西红柿红了,为什么不可以到街上去卖呢?总不会全市的人都糖尿病都牙痛都对西红柿吐酸水吧?天下是如此之大,上过大学的儿子怎么就单想出一个馊主意!  

    沈三山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振奋。一个多么出其不意的妙计!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沈三山是满怀轻松入睡的。醒来后在太阳底下却分外沉重。往往是这样,夜里一个极漂亮的主意,被清晨的冷风一吹,就黯然失色了。  

    一个将军去摆摊卖西红柿!老战友们知道了,会怎么想?熟人碰见了,又该如何解释?穷不起了?发神经了?是不是故意要对这个世界发泄什么不满?休干所的领导会不会以为他是在施加某种压力?还有儿子……  

    儿子前些年是颇以有这样的老子而自豪。这些年不大提起了。倒是沈三山时不时以儿子为骄傲。当他第一次坐上儿子以自己名义派来的小车时,禁不住眼眶有些湿润。他一生坐过许多远为豪华的轿车,但这辆并不高档的车,却使他对儿子刮目相看了。  

    儿子是不会同意的。尽管一只羊换一把斧子,一普特粮食换十五尺布,是经济学课程里的基本常识。  

    腰背交接处的弹片,象齿轮切割机一样噬咬着他的筋肉,今天什么活都没开始干,它却痛得十分剧烈。  

    也许该休息。他还是到西红柿地去了。  

    一夜未见,西红柿又疯狂地红了起来。脚下的黑泥上中仿佛蕴含着一种红墨水样的物质,趁着夜色飞快地输进了每一个果实,那红颜料象云朵般弥散开来,直到菲薄的果皮再也包裹不住那沸腾的红色。  

    沈三山觉得弹片将他从中腰截断了。上半截那个配戴着金星的将军飘浮在空中,嘲弄地俯视着他。下半截那个裤腿上溅满泥点,脚趾在胶鞋里依然牢靠地抓着地面的种莱人,正期望他做点有道理的事。  

    他的思绪飘起来,又沉下去,最后重重地摔在土地上。  

    其实,他是做过买卖的,那是在五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春荒时节,他曾到集上给东家卖过粮……  

    同是一个沈三山,那时卖得,这时就卖不得了吗?  

    沈三山困惑地扬起灰白绳索一样的眉毛。天上挂着一轮红红的太阳,象一个巨大的西红柿王。  

    并不是所有产生于黑夜的主意都要在太阳底下消融。人老雄威在,沈三山下定决心了。坚冰一旦打破,航线一旦开通,后面的事,似乎很容易。  

    一辆很气派的皇冠车停在了岔路口,沈三山提着两只很重的真水牛皮箱走了下来。  

    “首长,您这是要到哪里去?要不要我再送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司机谦恭而疑惑地问。  

    “不。不必了。”沈三山只顾调整他的箱体位置,头也不抬地回答。  

    “什么时候来接您?”司机想起了不该问的不要问这条保密纪律,但他实在弄不清这老头是来干什么的。况且不管来干什么,总要回去吧?  

    “不用接了。”沈三山挥了挥手。他坚信自己的西红柿一定能卖出去。  

    小车屁股上冒着黄烟开走了。沈三山突然感到了片刻的孤独,仿佛是一根结实的脐带断了,他被抛到这离休干所很远的郊外市场附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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