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人喜欢把笨花村的历史说得古远无边,以证明他们在这块黄土平原上的与众不同。他们尤其热衷于述说自己那捕风捉影似的身世,把那些说不清的年代统称为老年间。他们说,老年间他们并不住在笨花,他们的家乡在山西洪洞县。说得再活灵活现些,那是山西洪洞县老鸹窝村大槐树底下。在老家他们的日子过得充实富足,与世无争。后来不知是哪位皇帝心血来潮,命他们到老鸹窝大槐树底下集中,然后又平白无故地命他们移民至沃州或平棘,沃州和平棘都是兆州一带的古称。于是他们的祖先便拖着沉重的脚步,不情愿地向东出发了。他们翻过高不可及、重重叠叠的太行山,进入尚是荒漠的、只有野狼出没的冀西平原;淌着终年泛滥成灾的拒马河、滹沱河的泥沙,昼夜兼行,只是向东,向东。更加悲惨的是,他们自从在大槐树下集中的那天起就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们被反剪着手捆绑起来,成行成串地连在一起,睡觉时也是成行成串地倒下来侧身而卧。只待谁有了便溺之意,请求方便时,才被允许解开手离队。于是,“解手”就成了大、小便的代名词,大便时应该报告为解大手,小便时应该报告为解小手。这时押送移民的兵卒将他们的手解开,他们就在山崖河滩行些方便,之后再被绑起来入列前进。这样,解手的典故不但流传下来,还成了这支远道而来的乡民们光荣历史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细节。这是一次勇敢的东征之举,这是一个个姓氏、一个个部落乃至一方乡民背井离乡,在另一方土地上开发创造自己新生活的英雄史诗。千百年过去了,他们认为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的仍然是外乡人的血。这一支“外乡人”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那个久远的年代和那个远在天边的洪洞县?那是因为他们带着智慧和耐力开发了这一带的荒漠大地。先前这块荒漠大地上尽管也有人生存,可也许是那些人缺少强壮的体魄和开拓精神,自盘古开天地,他们就一直过着饥不果腹、人种退化、濒临灭绝的生活。这些外乡人为了证明他们与当地人的不同,又不惜苦思冥想,再想出些“证据”,以便更加确凿地来证实他们的身世。除却解手的典故,他们还说,洪洞县的移民被绑过,所以至今仍然保持了背着手走路的习惯。他们说,移民脚上的小拇趾都不长趾甲,那是因为长时间走路,小拇趾的趾甲被永远地磨去了。笨花一带乡民,确有不少背着手走路的人,一些人脚上小拇趾的趾甲确实消失了。
移民来了,差不多每个人的行囊中都装着种子。他们走走停停,终于发现了兆州这块适于种植的黄澄澄的土地。从前这块黄土地上虽然没有正经庄稼,却生长着茂密的打破碗碗花,车前子和羊角蔓,还有浆果枸杞子、芡芡果……几位有学识的人经过考虑,得出结论说,这里的土质所以肥沃,是因为北有滹沱,南有孝河。两河不时翻滚改道,才淤出泥滩,淤泥又进化为适于耕种的黄土。于是他们这些被反绑着手的外乡人,便向朝廷发出了请求,请求留下来结束他们一个时期以来的流亡生活。朝廷准了他们的请求,他们成了这里的乡民。
这些初来乍到的乡民开始把他们行囊里的种子撒向大地,大地长出了谷子、小麦和棉花。他们又在那些生长着浆果的地方种下鸭梨和雪花梨,都获得成功。笨花村也因此而得名,因为是他们带来了笨花籽。
这个传奇般的移民故事并不是笨花人的凭空杜撰,正史上也有记载。《明史录》载:洪武四年(公元1381年)时,河北人口仅有一百八十九万三千三百人,而山西却有四百零三万零四百五十四人。山西人口稠密又以汾河平原以及洪洞县为最。朱元璋采纳户部郎中刘九泉的建议,决定从山西向中原移民。移民先被集中到洪洞县,再分别被移向河北、河南等地。明隆庆时的《兆州志》也记载着:“本州与宁晋境内田地,国初大半抛荒。永乐年间迁山西屯留、长子等民实之。所令开垦,永不起科。”原来人们说的那个古老的年代是明朝,那个皇帝是朱元璋。
尽管史书把这个远古的移民传说作了详尽的记载,但笨花人还是不打算以史为依据,,他们坚信着传说和演义,固执地按照自己的信念,解释着那些细枝末节。笨花村有些孩子喜欢当众把鞋脱掉,炫耀自己脚上的小拇趾就不长趾甲。每逢这时,那些长着趾甲的孩子反倒觉出些自卑。有的孩子故意学着倒背着手走路,走着,斜视着正挺直身子走路的孩子说,你会哟?我会!那不背手走路的孩子就找个僻静地方模仿起来,直到大人将他们喝斥住。大人说,“你老了?你比你爹还老哟!”这孩子的爹只知喝斥孩子,一时又忽略了他们的光荣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