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1~10)(5)
时间:2023-07-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陆天明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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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天出乎老倪意料,三先生居然没有“暴怒”,在楼下听经易门说了些什么,回到楼上,关于黄小姐的去向,居然只急问了一声,便再没追问;尔后,心事重重神色不定地在临街靠窗那把太师椅上稍稍又坐了一会儿,木耷耷地端起盖碗索索地吃了一口凉茶,扔出几张钞票,让老倪去结账,转身就跟经先生一起坐东兴轮回上海去了。
凌晨,我被一阵轻微的、但又清晰而又清长的小解声惊醒。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后来知道不是;忙从床上坐起,在灰暗的晨霭里稍稍定了定神,才听出那声音是从隔壁后楼房间里传过来的。前后房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后楼房间空关了好长一段时间。昨天下午,突然搬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单身女人,随身只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和一个很大的藤条箱。下车时,人稍微摇晃了一下,还有意无意地抬起头来向上看了看。当时,屋顶和树梢之间的那块天空虽然不算特别蓝,但阳光还是比较温暖的。我当时闻声“正在城头观风景”,便欣然接受了她那好奇而又善意的一瞥。同时又是很恬静很明亮的一瞥。我无法判断她的身高,但从她坦然的神情中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她不隐含的疲累和隐含着的阴郁。于是我非常想下楼去帮她拎一下行李,更想知道她究竟住哪个房间,只是有点不大好意思,才没有下楼。后来她母女俩就住进了隔壁房间。让我听到许多的窸窸窣窣、磕磕碰碰的声响,并且响了好大一阵。后来不响了。复归安静。安静得就像一只很小很小的老鼠钻进了一只很大很大的牛皮风箱。这种特别的安静,搅得我不得不再度侧耳倾听。寻觅。寻寻觅觅。直到天黑时分。我猜度,此刻的这小解声,可能就……就发自她?猛然间,我极度地心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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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兴号千难万险地穿越吴淞口外浓雾弥漫浊浪排空的三岬水水域到达上海,已然是第二天凌晨。雪俦(谭先生)居然亲自带了两辆黑壳子老福特车,冒着声色不减的狂风暴雨,到码头上来接宗三。一见宗三,他眼圈就红了,紧拉住宗三的手不放。回到公馆,直接上楼,进写字间,关门;未曾开口,眼圈又红了好一阵,从身前那只玉白茶碟里拿起一块本色的毛巾手绢,先揩了揩眼镜片,又去揩了揩眼角,最后细细地擦干净每一根手指头和每一片手掌心,这才从那只被谭家世代所看重的铁柳木写字台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用蓝花土布包着的小包袱。这种蓝花土布,源出自奉贤青浦乡下,本是那一带种田女人用来做围腰和包头的,今天居然出现在谭家、出现在这个陈设着全套瑞典皇室专用水晶嵌银办公用具的写字台里,真的让谭宗三稍稍感到有一点目瞪口呆。
布包里包的是谭家族谱。一共两本。每本也就十六七页。其中一本的布封套和大部分的内页在经严重蚀蛀以后,再经裱缮高手精心修补,现被装在一只楠木雕制的封盒里。这只木质封盒被雕装成一本打开的圣经。盒子里衬以金黄的丝绒布垫,并长年地置放一块河南束城上王府庄出产的防蛀香饼。同时在盒子里被保存着的,还有一把很老式很生锈很暗淡的铁柄放大镜,据说是东印度公司一个叫皮尔逊(它的拼法好像是Pearson)的船医送给太曾祖谭过庭的。过庭公是上海滩上最早涉足西药生意的几个人中的一个。当时他的供货人就是这个皮尔逊。据说这个皮先生还是英国望族出身,长得特别强壮但又特别随和,从不喜形于色。过庭公一直不明白,这位英格兰贵族后裔为什么总是喜欢穿一双很旧的皮靴,还喜欢在很白很挺刮的衬衣领子里系一根什么也不是的深色粗布“布片”。(肯定不是领带。)据说过庭公送给这位合伙人的,是一只成化官窑古瓶“美人霁”。该瓶硕大,胎体规整精细轻薄;釉质莹润如脂,红色雅淳纯正;是成化器物中极少见的,可谓弥足珍贵。当时就值十几两黄金,或一百多担大米。要放到现在,就更难说了。
谭雪俦跟谭宗三谈的就是关于“谭家所有的男人都活不过五十二岁”这件事。他说,我要死了。顶多还有十几天可活。一只脚已经伸进棺材。再好的医生再好的救命药,对我都不起作用了。讲到这里,雪俦的眼圈实实在在红润了。
“Absoutelyridiculous(荒唐透顶)!”宗三很不耐烦地从那把深棕色的擦漆橡木雕花椅里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挥动了一下右手,苦笑着摇了摇头。经易门只告诉他“谭先生”病危。要是知道找他回来只是为了要谈什么“谭家男人活不过五十二岁”这桩事,他根本就不会回来。“雪俦啊雪俦,侬再怎么讲,也是圣约翰出身的人。怎么……怎么会变得像小弄堂里那种不识字的‘宁波好婆’,相信这种不三不四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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