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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兴泰连着做了几件几乎让所有的人都觉得是不可理喻的事,于是把自己逼进了绝境。他的确有点疯魔。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大悲大喜。大是大非。
先说这样一件事。当时有家源昌机器五金厂,老板叫祝慎斋。此人世居无锡,先祖做过几任小官。后,祖上弃官从商,在无锡城里首创钉铁油麻商店,专营冶锅日用器具。太平天国事起,全家被毁,遂往上海老闸桥亲戚开的一家冶坊见习。渐至发达。后,独资创办源昌。还办了一家碾米厂,继又跟人合办机器面粉公司、机器纺织公司、机器皮革打包公司。总计个人出资二百零一万。按当时农工商部报请皇上恩准的嘉奖条例,为办实业,出资超过二百万者,即可“特赏二品顶戴”。于是在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由当时的农工商部“专折奏奖。奉旨特赏二品顶戴”。领道台衔。我记得在小说的上半部,已经说过,这道台衔好比现在的省军级。即便在当时,也实在是不能算小干部了。况且还兼任上海商务总会的议董、锡金商务分会总理等公职。可谓龙凤呈祥。炙手可热。虽说他最早办厂的那一千二百元资金,全是他夫人陪嫁带过来的。为博这个“特赏二品顶戴”上报的那个“融资二百零一万”里,也掺有一大部分“水分”(这做法,在当时并不少见。详情可见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六①年出版的《上海民族机器工业》一书)。但不管怎么说,此公在当时还应该算是一个出色的不可多得的实业家。起码还应算作是“做实业”的先行者。
那天祝老板到外滩德国总会跟工部局的几个部门长碰头。所谓碰头,也就是小聚一趟。月初跟工部局这几位实权人物“小聚”。月中跟金融界几位巨头的秘书“小聚”。月末应酬的是青龙会会首。红鞋老七。斧头党之类。每月的这几次例行“小聚”,就是天崩五雷轰也不能耽误的。每年花在这种“小聚”上的钞票可以讲不是一笔小数目。不是小数目也得花。这里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那天他显得特别高兴,一回到公馆,还没有等差使丫头帮他脱掉皮袍子,换上拖鞋,坐下来舒舒服服吃一口热茶,就慌急慌忙地派人派车到华合盛总柜上把洪兴泰请到公馆。告诉他一个“特大”的好消息。他为他从工部局揽到一个生活,翻铸一批公寓楼水落管生铁附件。大约有四百多两银子的生意可做。估计能盈利二百多两。再去借个二百多两,就可以在新问路一带盘到一爿不大不小的翻砂厂。洪兴泰一直想自己办一爿厂,不愿再像眼门前这样,常年地浪荡在外做“苦力”。用一句俗话讲,就是真要为自己的后半世好好筹划筹划了。祝老板拍着他的肩膀说,只要侬肯做,一句话,所缺的二百多两银子,统统包在我身上(这可是太省心了。到外头去借,“驴打滚”,二百多两银子,一天的利息就要二两多)。祝慎斋之所以要这样做,当然不完全是为了洪兴泰。多年来他苦于膝下没有儿子只有女儿,几个大女婿又不太有出息,将来都不是做当家人的料。现在只剩一个小女儿还“待字闺中”。十分自然地,他就把注意力热切地集中到这位年轻能干、又依然独身的洪兴泰身上。他的想法是,花个二百两银子让他独立办个小厂试一把。万一仍不是个当家人的料,以后就不必睬他了,无非白扔了这二百两银子,免得再招一个“丧门女婿”回家生不完的闲气。但祝慎斋认定洪兴泰是一块好料。这笔投资绝对不会亏本。再说,他也探过小女儿的口气。看来年纪已经二十出头的小女儿,心里也蛮看得上这个长得又高又大又粗又壮的洪兴泰。有人到她面前搬闲话,说这个姓洪的赤佬“跟自家的阿嫂生小人。不是好东西。”她还为他辩护:“他跟阿嫂生小人的时候,阿哥老早死掉了。这样做虽然不大好,但真的也不好全怪他的呀……”祝慎斋的小女儿长得不算好看,脸太狭长,颧骨太高突。嘴巴也太大了一点。皮肤也嫌太黄了一点。但身材好,高高个,细柳腰,穿一件带披肩的紧身旗袍(一定要荷花袖),一双半高跟的白皮鞋,上下三轮车,面带微笑,稍稍一弯腰,用几十年后流行上海的一句话来讲,真是“勿要太嗲喔!”更令人奇怪的是,每每听人说洪兴泰“跟自己阿嫂生小人”时,她非但不厌恶,心里还总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她喜欢洪兴泰的这种“野性”。每每得知洪兴泰到家里来了,她就坐立不安,总要找出许多借口,到客厅门口去转一转,听一听,看一看。在背后目送他走远。她无法想象自己万一嫁了像那几个姐夫一样“温吞水”的男人,后半生的日子怎么熬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