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30~41)(6)
时间:2023-07-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陆天明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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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三轮车踏进崇善里,大色已全暗。弄堂不算短,弯弯曲曲,还叉出不少支岔。两旁一式的本地房子,低矮老旧。从排门板板缝里漏出的灯光,比较昏黄。崇善里几十年不变,一直到解放后许久,才有城建队来挖去路面上的石卵子,统统铺上水门汀(水泥)。同时又越来越闹猛拥挤。不断有人搬出去(身份地位经济状况发生变化的人),但搬进来的人更多。各种各样的小店也开进来。细细一看,真是大饼摊头老虎灶。烟纸店后头伸出夹竹桃。空场上,听评书。油煎臭豆腐干味道实在好。前楼阿公跑单帮。后楼阿娘全日全夜叉完麻将还要轧姘头。
快要走到老宅门口,经易门觉出,老宅里出事了。因为石库门式的大黑门前汹汹地聚起了一大帮人,神色况且一律都那么惊惶,三三两两地在嗡嗡议论。急忙下车去推开老宅的门,便看到那一对老夫妻张惶失惜地站在头道天井里,正一筹莫展着;一见经易门,如获大赦般扑了过来,仓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指着后院的方向,对经易门连连跺脚。经易门正迨抬腿进二道门,却听见一阵又一阵碎摧了瓷器家伙的乒哩乓啷声从二道门里传出。经易门急趋上前,只见忆萱脸色青白,高挽袖管,从后院的一间间房间里搬出种种瓷的玻璃的珐琅的料器的器件,用力往那铺在天井中央的大方青砖上砸。还有那个并不怎么聪明的儿子也在起劲地为她做着“帮凶”。看样子他们已经忙了好大一会儿工夫了。天井里到处都躺着他们两忙碌的成果——碎碴片。凭着依稀的暮色和各房窗棂间透出的电灯光,可以细辨出,已然变成碎片了的,有那对青花云龙捧寿福字掸瓶、乾坤六合双龙戏珠瓶、还有那只松竹梅盘节酒尊、巴山出水飞狮罐、有那口暗姜芽海水花坛和甜白酒盅,还有那套黄地闪青驾凤穿宝盘、紫金地闪黄梅花盆、素镶堆花香炉……最叫经易门心痛的是那一盆料器蟠桃树和那个浮梁吴十九的牡丹瓯。这牡丹瓯,外面烧上了穿花莲托、八宝荷花、鱼耍娃娃、贯龙篆遍地真言字、折枝四季西番莲宝相花,里边还烧上了海水如意、云边香草人物故事、竹叶灵芝寿意。而这位吴十九先生和雕竹濮仲谦、螺钢姜千里、铜炉张鸣歧、紫砂时大彬等人均为当时齐名海内外的工艺圣手。他们的东西,不说是件件价值连城,也可说只只都能拿来换地换房子换股票的。当然,经易门绝对不会用它们去做这种败家的事。因为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蕴含着经家、特别是谭家三代人的心血。
三代人的心血啊。
再一看,那一个个挂在房门上的谭字绣绸门帘也全部被她娘两个扯了下来。他们还往那两个石人身上泼黑漆。谭老老先生用过的那个红白木雕花床架于被抬出来掼在天井里。而谭老老夫人用过的那只马桶箱,在用碌砖拼命砸过以后,也被掼在了旁边的阴沟里。
哦……
夫人,哦,忆萱,你疯了吗?真的疯了吗?!!你觉得谭家对不起我经易门,也不能这样做啊。经易门心里一阵痉挛,浊血和热痰顿时都涌了上来,当即一个踉跄,两眼一黑金星四溅,双膝一软,便晕倒在地;醒过来后挣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忆萱,你这样做,不是要逼我去死嘛?!”
然后,经易门居然打了赵忆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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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经易门把全家老小全部召齐到他房间里,说了下面一段话:“今天忆萱和十六做出这种事,实在让我无法向两家的祖宗交代,也没有办法向谭先生交代。现在只有一条路好走。要么我离开这个家,要么她离开这个家。只有这样,才好向谭家有所交代。这桩事,由忆萱自己决定。由她来选。到底是我走,还是她走。”
经易门话音刚一落地,全家老小就哭作一团,嚎叫着一起跪下来为夫人求情。只有身材颀长而又精瘦干黑的赵忆萱紧握双拳。呆立不动。脸色铁青。浑身颤栗。鼻翼急促地歙动,眼前呈现的却只有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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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四川北路的日本人阿部,讨厌一大清早就有人来揿他家的门铃,特别是在今朝这种雨夹雪的天气里,他更不希望有人一早来打扰。这种阴冷的天气,又潮湿,他需要花更长的时间用力去注视小花园里那一棵海棠树。看雨水雪水从正在泛青的树皮上慢慢往下蠕动。想象所有的花骨朵肥糯糯地膨胀。树叶花花花花。这是他自定养生功的最重要的一节。一般人只知道他靠出租虹口一带的弄堂房子过日子,其实不然。在中国这几十年,他真正用心所在是收集古董。阿部心里的“中国古董”,分两类。一是普通意义上的古董,也就是一般玩家所喜好的瓶炉青铜红木玉石陶瓷碑版字画等等;另一类,则是阿部所认定的中国古董中真正的精粹——养生之道,是阴阳五行六淫八纲三焦四诊十二经络终日乾乾为汝逐于大明之上为汝人于遥冥之门善集造化而颌超圣凡、是六千零四十单八卷佛经三十又三章中庸五千余言道德经都说不到穷处极处了处的大道反覆。他仔细地分辨过,这个中国,从明毅宗朱由俭之后,经二百六十七年大清皇统,甲午甲申两次海战,所剩下还真正值点钱的,也就这两种“古董”了。阿部特别赞赏当年出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一要职的英人赫德在上海一次宴谈中,对中国军界耆老严几道说的一番话。这个严几道十五岁就应募为海军生,是中国最早一所海军学校的学员;后在建威舰上实习,遍航台澎星马吕宋文莱,当然还有日本国。后又被派往英国海军大学深造;归国后,合肥李文忠(鸿章)为治海军在天津特设制造局,他便去那儿做了主督课,前后达二十余年。用这位老先生自己的话说,“(海)军中将校,大率非同砚席,即吾生徒”。自是一个很了不得的角色。赫德与此公的那番谈话,就是从中国海军谈起的。甲午海战失败之后,中国国内同声气责备海军无能,甚嚣尘上。赫德认为,此事,不能“徒苛于海军”,“海军之于人国,犹树之有花,必其根干支条,坚实繁茂,而与风日水土有相得之宜而后花见焉;由花而实,树之年寿亦经弥长。”故而对于海军“当于根本求之,徒苛于海军,未见其益也。”他曾把这一段话一式两份抄呈东京军部海军大臣、南京国防部海军部长,仅供参考。三个月后,东京方面很客气地给了个回函,虽说只是寥寥数言,但确实表示了某种程度的谢意;而寄往南京方面去的,却一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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