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原创文学网 - 纯净的绿色文学家园 !
雨枫轩

木凸(100~101)

时间:2023-07-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陆天明 点击:
木凸(全文在线阅读) > 100~101

    100

    黄克莹那天匆匆赶到梅家弄,刚到吃中饭时间,估计许家两姐妹不会到得这么早,付了三轮车钱,就到正街上那爿新开的东洋照相馆里转了转。听说开这爿照相馆的是一个从温州来的女大学生。这个温州女大学生原先据说还是个“学运”积极分子。被开除过两次。后来又被巡捕房捉去,吃过六个月官司。又被送到木堡港外那个“江苏省第三女子监狱”接受“感化”。做过“具结”。也就是写过保证书一类的东西,保证改过自新,下不为例。北平解放后,新政府把市属最大一个拘留所建在“自新路”上。那一片地域原名又叫“半步桥”。这实在太有意思了。历来的体会都是,人和鬼、地狱和天堂之间往往只差半步。而能不能跨过这关键的半步全看老弟老妹您肯不肯“自新”。做人的道理就这么简单明了。但由此而引发的麻烦却历千百载从未平息。因为人世间的“自新”标准,太多,又太不一样。不同的人固执着各自不同的自新标准,在种种利益驱动下相互较劲,于是就上演一出又一出多少总有些重样的历史活剧。拿这个女大学生来说,具结完毕,回到上海,重返原学校是不可能的了。她也没再去找原先的“同志”。在第三女子监狱所度过的那段生活,使她充分感觉到,要按“同志们”的标准去“更新”眼前这个世界,几乎是不可能的。

    (自已被捕、入狱、抬大粪桶、穿着灰色号衣跑步、被强行接受男狱警的体检后深夜的痛哭、黎明时分的呆木……当经历了这一切一切的天翻地覆以后,她原本以为这个世界会跟她一起“痛哭”。“挣扎”。但当她走出监狱大门时,发现一切依然如故。平静如故。无聊的依然无聊。卑鄙的越加卑鄙。小树甚至长出了新枝。生煎馒头摊上的生意还是那样的红火。或冷漠。我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又在干什么?)但她不愿回温州。或者说她愿意回温州,但得去赚够一笔路费。万一赚得顺利,够她在上海再租间房再进修个专业再买些化妆品高跟皮鞋晚礼服,再买一张大学毕业文凭,她也可以不回去。她说哪儿的青山不埋人?您说呢?于是她在这个照相馆里找了个“混饭混路费”的差使。当时的老板是个拿德国护照的“白俄”。一个沉默寡言,又能吹得一口好长笛的老鳏夫。整日端着个镀银铜把茶杯,衬衫领子总是浆洗得笔挺笔挺的。进了照相馆,她才知道这里名义上是个照相馆,实际上却是个拉皮条介绍所。当然也照相。照完相,(或照之前就)上前搭话。女学生。白俄女侨民。刚到上海来帮佣的乡下女孩。想时髦又时髦不起来的新做厂女工。还有一些满腹心机的姨太太和渴望浪漫冒险的“千金小姐”。有的需要钱。有的需要安慰。都盼望这安慰发自一个有钱有身份的男子。还奢望他身心都干净。老家伙做的事,便是从中“搭桥”。留声机里轻轻地放送着“维瓦尔弟”。同时收取双方的定金和回扣。这个温州来的女大学生开始说,我只管照相,别的我不管。他点点头答应了。后来她说你想找哪位女士打招呼,我可以帮你去跟她们打招呼,但具体条件我不谈。他又点点头答应了。两个月过去了,在一次留声机继续放送“维瓦尔弟”的长笛协奏曲《夜》时,她说,我可以替你去跟她们谈条件,但我不要你为此额外付给我的报酬。这次他略感意外,但仍没作任何坚持、开导,还是颔首应诺。这一天晚上,老家伙提早赶走了所有的顾客。熄灭了大玻璃橱窗里所有的彩灯。掏出一大串烯里哗拉响的钥匙,小心翼翼地锁上了金属保险柜。第一次邀请她到自己家去作客。现在已经不记得那幢房子到底是在山阴路上还是在祥德路上。总之是一幢红砖清水外墙已经有点发黑、有一圈水泥围墙包围、几棵阔叶老树稀疏、楼道里充满了洋葱羊油和洋蜡气味、窗外都装着铸花铁栅栏的大杂楼。所谓大杂楼,是借用北京的“大杂院”一说。意指楼里多户人家共住。楼后大致都有一大片难得的开阔地。开阔地上晾着许多纯白床单和杂色床罩。再往远处是一家竖起几根细高细高铁皮烟囱管的铁工厂。煤烟熏黑了许多的竹篱笆。一群群灰色的鸟雀盘旋在从市郊直插市区的高压线上空。

    老家伙只住一间房,但实足是个很大的房间。门扇上铆上了一整张铁板。给人的感觉是,仿佛自己正在进入中央银行的地下金库。双层玻璃窗外同样装置了铁皮做的护窗板。房间里极为整洁。铺着白色挑纱桌布的小圆餐桌上,少不了要有一个银饰的大茶炊。只不过,他的这个特别高大。精致。橡木粗圆腿的双人大床前铺着一张熊皮。这和墙上四处挂着的桃木镜框和镜框里那些发黄的家人照片和照片里的温馨遥远,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照。有一个角落专门是堆放书和画册的。不算少的一大堆。全是些羊皮面烫金精装的俄文原版印刷物。她问,这些都是您从俄国带来的?他默默地笑了笑,尔后转过身反问,有这可能吗?你不要忘记我们这些人都是逃离俄国的流亡者。流亡者能从祖国带走的,只是命。她又问,那么,这是您来中国后收集的?他点了点头。“那您还是挺爱国的嘛。”她淡淡一笑,语意里不免流露出一丝嘲讽。对于她的这种挖苦,他未给于丝毫反应。也许是觉得不值得作任何反应,或者是不想轻易跟人谈论“爱国”这么一个宏大的话题。这个话题对他来说,也许是过于的沉重和艰涩了。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