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总督的交接工作进行了三天,这期间还包含了搬家。那天殷正茂走进总督行辕,伸头朝后院看了一眼,但见架起的两条竹篙上晾满了五颜六色的尿片,还听到两个婴儿哇哇啦啦一片哭声,再面对满院子绊手绊脚的乱七八糟箱笼行李,心里头顿觉秽气,半刻也不肯呆下去,当时就决定另觅地方设立总督行辕。第二天,中军帐前参将黄火木在街东头觅了一处覃氏祠堂,前前后后大小房间也有二三十间,殷正茂遂下令把老行辕里该移交的文书物件一古脑儿搬了过去,移交工作就在这覃氏祠堂里进行。交接期间,李延千方百计套近乎,怎奈殷正茂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给李延表示亲近的机会。这样子更让李延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一落空就胡思乱想。这时又有人告诉他,殷正茂其实已经来了三天,与他会见之前,先去见了总兵俞大猷,两人秉烛夜谈。具体谈的什么,外人却不知道。这一来李延心中更是打鼓,他与俞大猷关系紧张,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殷正茂一来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这究竟是何用心?
自殷正茂到来之日,李延就已脱下了三品官服,换上一袭青衣道袍,一身赘肉,满脸沮丧。他的这副蛤蟆身材,往日看上去是威风八面,清咳一声也会吓得老鼠跳梁,如今看起来却是臃肿卑琐,树叶儿掉在头上也只当是旱天闷雷,才几天工夫就判若两人。却说这天交接完毕,已是夕阳西下。殷正茂新的值房已安排妥帖,他挥挥手让师爷帮办随差一应吏员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李延两人。“老弟,这边交接完毕,你准备何时启程回乡?”殷正茂问。论年纪,他比李延小了一岁,论科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却比李延早了两届。官场序齿首重科名,加之两人一升一退,运势又不一样,故殷正茂尚未开口说话,先已摆出了老大的姿态。李延听出这口气不大友好,但如今有事还求着人家,也只得干笑了笑,答道:“就在这三两日内动身。”
“老弟还有何吩咐,请直讲。”
李延一听这话里有缝儿,赶紧说道:“小弟的确有一事相求。从这里去柳州,还有两百多里山路,韦银豹这些叛民神出鬼没,杀人越货。路上很不安全,兄台是否可以拨一些军士护送我的家眷到三岔镇。”
“这有何问题,仍让刘大奎带领一千兵马,把你们一行一直送到柳州。”
殷正茂回答干脆,李延生了一点感激之情,愧疚地说:“这刘大奎说起来也是一个憨头,我令他在三岔镇接你,居然你来了三天,他还没有发现。”
“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张扬,带了两个师爷,背着罗盘,乔装打扮成风水先生,一路这么逍遥走来。过三岔镇时,守住路口的士兵简单问了两句就放行了,这也怪不得刘大奎。”
殷正茂说得轻轻松松,殊不知李延就是这件事放心不下。见殷正茂主动提上话头,便趁机问道:“不知兄台为何一定要绕过刘大奎,甘冒生命危险只身前来庆远街。”
殷正茂明白李延的心思,干脆捅穿了说:“老弟你也不必多疑,我殷某这么做,原是为了察看这里的山川形势,从山民野老口中,听一点实实在在的匪情。”
“听说兄台在俞大猷营中住了两个晚上。”
“这也不假,俞大猷军营在三岔镇与庆远街之间,路过时我顺便先去探望这位名闻海内的抗倭名将,李老弟,这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李延赶紧申明,他见殷正茂有深谈的意思,便说,“殷兄,我们能否借一处说话?”
“去哪里?”
“魁星楼,庆远街上就这一家酒店还像个样子。”
殷正茂哈哈一笑,说道:“看来我俩想到一块儿了,我已派人去包下了魁星楼。”
“今夜里就由我作东,我还未替你接风呢!”
“这个就不用争了,”殷正茂口气决断,“我已命令所有参将以上官员今天都来赴宴,欢送卸任总督,为你饯行。”
“兄台何必如此张扬,几年来我李某运筹无方,上负皇恩,下负将士,还有何面目赴宴。”
李延说着,干涩的鱼泡眼顿时潮润,伤感起来。殷正茂觑他一眼,安慰道:“李老弟也不必如此说话,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何况,致仕对于你也不是什么坏事,从这偏僻深山不毛之地脱身出来,回家颐养两年,说不定首辅大人另有更好的肥缺起复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