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旧长城”出品的影片,如《荡妇心》《一代妖姬》《王氏四侠》(1950,王元龙导演)等,都或多或少地体现了人物反抗恶势力、追求自由的主题,视之为“进步”亦未尝不可。 人物之间病态的感情,亦打上了鲜明的马徐维邦的烙印。高宗泽对女儿强烈的占有欲,以及他在精神失常后将护士林玉琴误认为女儿,都投射出病态而扭曲的情感,而方秋帆也将林玉琴当作替代性的欲望幻想对象。通过张妈的讲述,观众得知,高宗泽对女儿的宠爱已超过一般意义上的父爱,几乎达到病态的程度:他一直与女儿同居一室,直到女儿16岁才分开就寝。对于女儿和方秋帆的恋情,这名父亲怀有一种无意识的强烈妒意,似乎无法接受女儿被另一个男人占有的事实,他也因此愿意相信外甥的谗言,为日后的悲剧埋下种子。在毒打前来与女儿幽会的方秋帆之后,高宗泽病态的占有欲到达顶点,他歇斯底里地斥责女儿:“你这下贱的东西,你干出不要脸的事情来,你竟瞒着我跟这个流氓暗地里来往!”高玲娟死后,高父陷入精神错乱。为了制造小姐仍然活着的假象,仆人竟然用一个穿着高小姐衣服的假人来充当高小姐——这个耐人寻味的细节表明,导演对人物执迷心理的刻画到了何种深入的程度,无怪乎有批评家指出:“《琼楼恨》无可争辩地表明,马徐维邦感兴趣的是执迷(obsession)的心理,而非影片的主题。”为了延续这种病态的父女关系,管家老张(苏秦饰)请来与高小姐长相颇为相似的看护林玉琴,并请她“扮演”高小姐。 另一名男主角方秋帆与看护林玉琴之间的关系,亦具有强烈的心理意味,体现出病态的欲望关系。方秋帆是受到新思想影响的进步青年,怀有服务社会、教育救国的理想,但他和宋丹萍等马徐维邦影片中的角色一样,难逃遭受封建制度压迫的命运。在与高小姐约会时,方秋帆被高父及陈耀堂毒打,在脸上留下一道永久的伤疤。此处,马徐维邦以鲜明的视觉符号呈现了封建势力对主人公的摧残,而毁容的母题又一次以近乎无意识的方式出现在马徐维邦的作品中——在《夜半歌声》《麻风女》《秋海棠》《毒鳞情鸳》(1958)等片中,人物遭毁容的情节反复出现,透视出导演幽暗而又绝望的内心世界。高小姐死后,方秋帆因痛失爱人而日渐沉沦。林玉琴的出现,不仅唤起他对过往爱情的记忆,而且通过爱恋一个替代性的欲望对象,最终得以摆脱消沉,直面现实。方秋帆与林玉琴初次邂逅的一场戏,将这种扭曲的关系升华到悲剧美的境界。在高小姐忌日当晚,方秋帆犹如鬼魅般出现在恋人的墓前。在一片幽暗的色调中,失魂落魄的方秋帆对着坟墓喃喃自语,诉说着相思之苦。此时,画外忽然传出一阵熟悉的歌声,惊诧不已的男主人公穿过墓园和庭院,循声仰望清冷的“琼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镜头切至室内,在一个明暗对比强烈的纵深空间中,透过帷慢,镜头缓缓推成方秋帆的近景。正喃喃自语地沉浸于对爱人的怀念之际,他看到了林玉琴,恍惚间如见到爱人重生。在“恐怖”的外表下面,马徐维邦炙热的感情和悲悯的情怀呼之欲出。事实上,这个场景与《夜半歌声》中孙小欧(施超饰)在宋丹萍(金山饰)的授意下与李晓霞幽会的场景何其相似,二者都有着马徐维邦作品中复现的结构性元素:不完满的爱情,毁容的男主人公,替代性的爱人,以及反抗压迫、追求自由的信息。 通过“扮演”高小姐,林玉琴终于弄清了前者之死的真相,原来高小姐并非自杀,而是被表兄陈耀堂所害。由此,女性也成为破解疑案、推动影片叙事的主要力量。有研究者指出:“马徐维邦电影的男女主角关系,并不绝对以先天上性别差异为依归: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正是马徐维邦所质疑的意识形态”,他相信“女性是救赎男性的主要力量”。这一论断不无洞见。的确,较之林玉琴的正义感、同情心和机智勇敢,片中的男性角色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负面的:或者颅预粗暴(高宗泽),或者软弱无能(方秋帆),又或者阴险卑劣(陈耀堂)。正是通过林玉琴的行动,“害了疯病”的高宗泽从幻想中觉醒,失去恋人的方秋帆从消沉中振作起来,而杀死高小姐的凶手亦遭到惩罚。 不过,笔者想指出的是,林玉琴是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现代女性,但导演对片中女性的形塑并不止于此。例如,同样由王丹凤饰演的高玲娟,大体上不脱传统女性的窜臼,即便想逃离封建家庭的樊笼,仍不可避免地沦为父权制的牺牲品。另一个女性角色——女仆惠姑(颜碧君饰),几乎被刻画成“蛇蝎妇人”的原型:她不仅与陈耀堂私通,充当后者杀害高小姐的帮凶,而且试图害死林玉琴。这个沉默寡言、妒火中烧的女人,时常躲在暗处偷窥林玉琴和陈耀堂。与此相应,在视觉表现上,导演常常将惠姑置于阴影或反差强烈的光影中,以表现她内心的阴险狠毒和欲窒难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