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品骂,狗日的,有毒呀。连他自己都没听见声儿。再看那摞馅饼,怎么看都是方福的脸,心想难怪呢。一点儿胃口也没了。
晚上,方福又来了,提出让小姨子给霍品烧饭。霍品说你小姨子水灵着呢,我怕犯错误。方福笑嘻嘻地说,我倒愿意和霍村长当连襟。霍品骂少扯淡,绕什么弯子,有**话赶紧说。方福提出要在鸡心湖边建几间房。霍品吃了一惊,方福真会算计。霍品不动声色地问,你盖房子干啥?要把面粉厂搬过去?方福说,我女人心情不好,想给她换个地方。霍品说,我还想盖呢,但现在不行了,乡里不批。方福僵僵地问没可能?霍品反问,你以为这主意就你想得出来?方福的脑袋终于缩回去,我也就是说说。方福的话提醒了霍品——只是太迟了。秦小龙在湖边建房那阵,如果村里也跟着建一排,绝对有赚头。可那时,怎知吴石的棋路呢?不过,借这个由头可以试探一下吴石。
两天后,吴石把霍品召去。霍品见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后生,后生眼窝深陷,皮肤黝黑,像个混血种。后生是老板助理,姓郎。霍品微笑着,心里却想,姓氏够凶的啊。郎助理不说话,脸像带着硬壳的花苞,一说话便灿烂地开放了,仿佛和霍品熟了几百年。牙齿外凸着,亲热得要跳到霍品嘴里了。郎助理说霍村长辛苦了,霍品说我不辛苦,吴乡长才辛苦呢。吴石说郎助理来打前站,问霍品怎样了。霍品说还是那两户。吴石不悦,老霍,你的劲儿都使到什么地方了?霍品当然听出吴石的意思,装出委屈的样子说,我全使外面了,老婆和我闹别扭,把我一个人撇下了。吴石说,装什么窝囊,我还不清楚你?你是猫,你老婆是耗子。霍品说,那是过去,现在耗子都比猫厉害。吴石说,少废话,你行不行吧?霍品把球踢回去,吴乡长认为呢?吴石硬邦邦地撂下话,别让我失望。郎助理补充,有什么条件,还可以商量。霍品看吴石一眼,吴石的嘴皮子粘住了。
吴石带郎助理和霍品到邻县度假村参观。邻县的度假村到处都是,几百米就一个,拉拉扯扯的,连绵数十公里。吴石说,鸡心湖搞起来,就能拽一部分游客过去,别看他们规模大,自然资源不如黄村,缺水啊。瞅瞅吧,哪个地方有水?霍品确实没看见水,但也没看见人。吴石对霍品说,鸡心湖开发了,黄村可以搞一些农家旅社。霍品趁机说了方福的意思,但不止方福一人,方福和老郝都想在湖边盖房,村里还不上钱,不如就此抵顶一下。眉飞色舞的吴石顿时严肃,这个……怕是不行,马上要签合同了,突然冒出几间房算谁的?过去盖的也就盖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气过于温和,后边的话就硬了,绝对不行!你别把村里的鸡毛蒜皮掺进来。霍品竭力笑着,承包费一时半会儿补不上这个窟窿,我实在是让人追怕了,要不,先跟乡里借点儿?吴石说,你以为乡里有钱?发工资我得四处凑。有机会吧,看能不能从上面争取点儿。另一个办法就是村里自行解决,谁受益谁出资,你比我懂。霍品还欲再说,吴石阻止了他,咱们别当着郎助理讨论这个。霍品愤然,难道自己连说话的份儿也没了?霍品依然适度地笑着,但他沉默了。不得不开口的时候,就哦哦几声。吴石和郎助理选了一处景点照相,郎助理招呼霍品一块儿过去,霍品说憋不住了,得放放去。听见吴石在背后说,老霍水箱不好。霍品冷笑,你怕进嘴的蛋糕掉出来。我怕啥?也就是泄泄气,霍品知道自己是有怕的。比如,他怕免掉村长,怕看见疯癫的二丫。可谁心里没怕呢?霍品游走在黄昏的街道上,不光是喜欢那种感觉,还为想些事。黄昏总能让霍品想点儿什么。那时,他不怕什么,而他是让人怕的。他把黄村看成自己的孩子,训斥着,也呵护着。霍品沾沾自喜,让人害怕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他以为自己是一枚钉子,牢牢钉在黄村,可吴石随便一个借口就把他拔掉了。没了那顶帽子,黄村不再怕他。他终于明白,黄村怕的仅仅是一顶帽子。当然,那得看戴谁头上,在代理村长头上和霍品头上就不一样。霍品明白自己和黄村的关系,说穿了只是一个字:怕。他舍不得村长,因为他需要有人怕。霍品看清了别人的怕,也看清了自己的怕。郎助理碰碰霍品,想啥呢?
霍品说,没想啥。
吴石说,老霍怎么突然像个哲学家?霍品淡淡一笑。
中午在县城吃饭。饭后,霍品说要回村,郎助理当即提出送霍品,并不由分说上了吴石的车。吴石说有郎助理送,我就不去了。霍品连连摆手,我可担待不起呀。郎助理竟然是个话篓子,整整说了一路。到村边,郎助理把一个信封往霍品兜里装,霍品怔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往旁边撤撤。郎助理动作异常有力,同时给霍品使眼色,那是怕司机看见。霍品迟疑的工夫,郎助理把信封塞进去。车一离开,霍品马上掏出那个信封。尽管已经猜到,可看到厚厚一沓钱,还是被烫了一下。整整齐齐的,外面还扎着封条,数数,共一百张。霍品知道郎助理什么意思,那算是他的酬劳,因为他要代表黄村签字。他看着那些钱,一时无措,有点兴奋,有点不安。过了一会儿,把钱塞到一个地方,出了屋子。霍品转了一圈,潦潦草草的,之后便急急往家赶,仿佛母亲惦记着吃奶的孩子,仿佛家里放着一枚炸弹,随时会引爆。
钱原封不动地躺着,霍品吁了口气。
这钱该不该留下?霍品自问。留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吴石一处房子卖八九十万,他拿一万块钱又算什么?对霍品,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当村长多年,好处没少占,比如每年的吃吃喝喝,加起来也是挺惊人的;比如吴石发的那部手机,他转手给了女儿;比如电费,电工从来不收他的。还有女儿的工作,女儿先是分配到乡下,他找了找教育局局长,女儿就调到县城。局长是先前的乡长,是霍品的上司。如果他不是村长,局长能认识他是谁?他舍不得村长,和这些没关系吗?可这么大额的钱砸他头上还是第一次。就算不拿,他能阻止吴石吗?不能!他干吗要阻止吴石?也许吴石说得没错,长远看,开发鸡心湖是有好处的。这笔钱,自己也用得上。别看是村长,住的房子和方干头差远了。更重要的,装了这个信封,吴石就不会拿另一个信封找他碴了。霍品几乎能列出一百条理由说服自己。就这么着吧,他想。
九
霍品决定找哑女和大牛。
想起哑女,霍品的心情极其复杂。他和哑女的关系随着村长的结束而结束,却未随着村长的开始而开始。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没了那份心思,也许不想给吴石留下把柄。总之,人不去了。他甚至不愿走进那个院子。他和哑女照过几次面,哑女打着手势,一脸急切和疑问,她想知道为什么。霍品没有回答。他没法回答。他至今没有把大牛拎出来。哑女是固执的,她一定要搞清楚。她问霍品是不是不喜欢她了。霍品说,是的,不喜欢了。哑女没纠缠霍品,没找过霍品麻烦,再见面,她抛出幽怨的一瞥,便匆匆走开。现在,霍品不得不找哑女,和她说地的事。哑女和吴老三一样,把那块地侍弄得很是肥沃。她肯定舍不得包出去。霍品没有选择,他安慰自己。哑女在他心中占着位置,但与村长的分量不能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