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霍品去了乡里。他想了半夜,决定变被动为主动,要让吴石相信他是上心的。吴石相信又怎样?他还想不出,但知道这是前提。他费劲了,事情有难度,吴石总得缓个时间吧?
吴石似乎熬了夜,眼睛泛红,一脸疲倦。一见霍品,目光便亮了,老霍,我正等你呢,怎么样?
霍品说,我就是来向吴乡长汇报的。
吴石声音很大,却只一个字,讲!
霍品重重地叹口气。
吴石不耐烦了,有什么说什么,怎么娘们儿样?
霍品忽然骂起来,真想叫派出所铐了他们,平时人模狗样,遇事就露出本性,脑袋个个像花岗岩。然后,添油加醋地讲他怎么做工作,那些村民怎么刁难,怎么骂他。霍品天生就有这个本事,能把假的说成真的。说到最后,霍品委屈得要掉泪了,当了这么多年村长,我还没这么窝囊过。吴石的脸黑得要滴墨,冷冷地问,没做通?
霍品很老实地说,就差两户了。
吴石脸上的墨顿时散尽,那不错呀,我说嘛,黄村哪有你办不成的事。
霍品不安地说,他们恨我呀,半夜砸我家玻璃,就差刨祖坟了。
吴石说,鸡心湖开发了,他们会反过来感激你。几块玻璃算啥,暂时受点委屈吧,谁让你是村长呢?我倒是想替你受,可这个事只能你来做。
霍品一副谦恭样儿,吴乡长出主意就行了。
吴石拉长声调,老霍啊,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哪有你主意多?不是剩两户了吗,这几天抓紧落实一下。
霍品点点头,提出承包费能不能加点,村里的钱能不能一次性付清。霍品知道这不可能,吴石谈妥的事,怎么会轻易更改?霍品之所以提出来,是要让吴石意识到,他没有答应黄村的要求。
吴石一挥手,似乎要把霍品的话斩断,不可能!眼光放远一些,不要盯着眼皮底下这点儿蝇头小利。
霍品告辞,再说下去,吴石就该罗列大道理了。那无非是一堆臭袜子,塞进耳朵实在难受,霍品已多有领教。
出了乡政府大门,霍品听见有人喊他,四下睃巡,然后便看见老郝从对面理发店跑出来。老郝身上还系着护裙,头发刚剃了一半,如同被劈开的葫芦。他喊住霍品,让霍品等会儿。几分钟后,老郝顶着光头跑出来。霍品问他怎么跑这儿理发,老郝笑眯眯地说,等你呀,我去过你家了。为追那笔钱,老郝什么招势都使了,软的硬的,歪的横的,还扬言要绑架霍品,只是没付诸行动。霍品几次打算把钱摊到村民头上,可一想到白白被吴石涮了,就心有不甘。就这么拖着。老郝生拉硬拽,把霍品弄进饭馆。欠着钱,再让人家破费,霍品于心不忍,说我请你吧。老郝讨好地说,哪能让你请呢?一顿饭钱我还掏得起。几盏下肚,老郝就转到房款上,霍村长,这次该给我结了吧,你说一有钱就给我。霍品道,谁说我有钱了?老郝眨巴着眼,你这不是耍小孩儿吗?鸡心湖承包了谁不知道?霍品说,没定呢,还不知道行不行。老郝额上的青筋便凸起许多,你的意思,这是狗操猪,没影儿的事?霍品说,没影儿。老郝声音顿时高了,你哄谁?以为我是傻子?我早打听清楚了。霍品心情突然恶劣,盯着老郝的光头说,别看你光,你以为光就能吓住我?老郝骂声娘,扑上来掐住霍品脖子,双眼喷火,有了钱你还想赖,老子掐死你! 霍品没想到老郝这么大劲,脸憋成紫色的球。若不是服务员拽开老郝,霍品没准就断气了。霍品猛烈地干咳着,老郝却傻了,脸色煞白,眼里满是惊恐,似乎难以相信自己掐了霍品。怔了片刻,忽然大哭起来,霍村长,我不是故意伤你,我他妈又犯浑了呀。霍品没理他。老郝把脖子伸过来,你掐我吧,你掐死我吧。霍品往后仰仰,老郝扇了自己一巴掌。霍品的心颤了颤,厉声道,你他妈还让我喝酒不了?老郝听出霍品的态度,连声道,喝喝,我他妈不是人。演戏一样,两人又碰杯了。霍品没和老郝计较,知道老郝窝着火。老郝小心翼翼地问,不疼吧?霍品骂,要不你试试?再用劲儿还想要钱,去大牢蹲着吧你。老郝不知所措地讪笑。霍品叹口气,说我哪是哄你呀,现在还没说定,就算定下来,承包费一年才一万块钱。老郝说,少也是钱啊,你答应给我就行。霍品说,我也急呀,当初也不是有意骗你,我也是让人坑了。事情定了,这钱我会给你留着。老郝得了霍品的保证,酒喝得就猛了,结账时已是人事不省。
八
玻璃又被砸了。一块碴子飞到霍品脸上,划出一道血痕。赵翠兰披头散发地坐起来,说什么也不睡了。她埋怨霍品不报警,没准儿哪天要命呢。霍品没好气地说扯淡。赵翠兰说,我是瞎说吗?砸玻璃的见你不吭气儿,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今儿划了脸,明儿要扎眼上呢?不成独眼儿龙了?霍品骂,乌鸦嘴!赵翠兰道,你咋越来越窝囊?霍品扯了灯绳,赵翠兰马上拽亮。她说想起个办法,晚上在窗户上遮块木板,并且为自己这个办法高兴得眉飞色舞,说明儿就找赵木匠钉一块儿。见霍品没反应,问你说咋样?霍品说少丢那个人。赵翠兰说,你让砸出瘾了吧?几天不砸你痒痒是吧?你过瘾,我害怕呢。霍品让她去女儿家住几天,消停了接她回来。赵翠兰说,这可是你说的啊!霍品说我还逗你不成?第二天,赵翠兰上县城了。霍品倒没生赵翠兰的气,五次三番这样,放哪个女人头上不害怕?但霍品没法解释自己沉默的原因,甚至不愿意碰那个问题。赵翠兰说得对,砸一次他确实舒坦一点儿,可说出去谁信呢?事实就是这样。霍品只能沉默,别无选择。如果说这是秘密,霍品要让它烂在肚里。方福鬼头鬼脑地溜进来,发呆的霍品吓了一跳。霍品说,你怎么像个鬼,连声儿也没有。方福的眼神四处抓抓,我不能大摇大摆的,万一撞上啥呢?我看见嫂子出门了,得小心点儿。方福玩笑中依然透着随意。霍品说,撞见又有啥?有本事我还娶两个老婆呢。方福嘿嘿一笑,将话岔开,问协议什么时候签。霍品问,你不清楚? 方福愕然,我怎么清楚?霍品说,都喊你二村长呢。方福品出味了,正色道,嚼舌根的家伙陷害我,霍村长,我可没乱搞啊。霍品说,你紧张啥?你给学校捐八万块钱,我这个村长就让给你。方福差点儿跳起来,这可不行。霍品说,村长不值钱喽!方福说,我不是那意思……那点儿钱也是我黑天半夜刨出来的。霍品说,放心,没人逼你。方福身子微微前倾,做出一个恭敬姿势,说了来意,请霍品这几天去他家吃饭。霍品推辞,方福说,一个人开什么伙呀,到时候我喊你。没到中午,方福就来了,说前天从乡上买了两瓶好酒。霍品想方福这么上劲儿不单是怕他赖贷款,肯定另有用意。别看方福脑壳小,里面的渠渠道道却不少。霍品说留着以后吧,我有点儿牙疼。方福说牙疼也得吃饭么,霍村长当真不给面子?霍品说我什么时候见外了,今儿真不行。方福终是没喊动霍品,讪讪地走了。霍品盯着方福背影,冷笑。如果不是欠他钱,连眼皮子也懒得睁。可如果不是欠他钱,方福不可能在选举中那么卖力,霍品也不欠他人情。那样,在二丫事件上,霍品就不会由着方福折腾,也不会给自己背一笔良心债。欠钱是因为吴石出尔反尔。推导半天,责任在吴石那儿。当然,这不过是霍品自我安慰罢了。其实,他完全可以说句公道话,只要他说,方福总会有所顾忌。但他哑了,他的舌头在那一刻失效了。霍品没想到方福把小姨子打发来了,不是喊他吃饭,而是干脆把饭拎来。小娘们儿确实比方福媳妇漂亮,还会打扮,猛瞧上去还以为城里来的。她不怯生,款款一笑,霍村长,尝尝我的手艺。揭开,霍品看清是一摞馅饼。霍品淡淡地说,搁那儿吧,你告给方福,别再麻烦了。她没有马上走,似乎要看着霍品吃。霍品看她,她又是一笑,说这几天她来给霍品烧饭吧。霍品说,我可没方福那福气。她脸微微一红,却不慌不忙地说霍品有屋里的活儿尽管招呼她。霍品想,这娘们儿不简单,就算方福女人不瘫,也得被她篡位。霍品夹张馅饼,还未送到嘴里,忽然听见门口有嬉笑声。瞥一眼,似乎是二丫的影子。霍品跑出去,果然是二丫。她敞着怀,边走边唱,几个小孩在她身后扔石块。霍品把小孩喝走,二丫扭过头,迟钝的目光在霍品身上摆了摆,忽然叫,方干头!霍品说,我不是方干头。二丫跟在霍品身后进了院,站在那儿痴痴地寻找着什么。霍品喊她进家,她不进,霍品就拿了张馅饼。二丫眼睛突然亮了,伸出手又停住,她说,方干头。霍品说,我不是方干头,我是村长。二丫偏着头,似乎想在脑里搜寻村长的样子。霍品将手再次伸过去,她犹犹豫豫地接了,大口吃起来。黄毛旋风一样冲进来,从二丫手里夺出馅饼扔在地上,怒冲冲地说,不能吃!二丫说,我要……黄毛叫,不准要!仍嫌不够,在半拉馅饼上踩了几脚,背起泪汪汪的二丫,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