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誓(6)
时间:2012-11-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倪匡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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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向导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指了指天。
他的意思十分明白,这个问题,只有老天才可以回答得出。
裴思厦才从死里逃生,就能一下子问出这三个重要的问题来,可知他的镇定功夫,十分到家。这时,他站着,西斜的夕阳,正在他的左面,他伸手向右指了一指。他没有说甚么,可是围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一阵表示同意的嗡嗡声。
他向东指,表示回长安去,他们是从长安出发向西走的,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自然只有先回长安去再说了。这时,看各人的神情,都还是相当乐观,虽然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可是老向导和裴思庆还在,他们都是在沙漠中十分有经验的人,在挫折之中,一定可以有突破的办法,这一点,从他们望向裴思庆的眼光就可以看出来。
裴思庆却没有那么乐观,他之所以感到自己这群人的处境十分危险,并不是由于他跨越沙漠的经验,而是他从老向导的眼中,看到了老人家正在竭力掩饰着的恐惧——一个人,如果努力在掩饰恐惧,那就是他感到了真正的恐惧,这一点,作为武林大豪的裴思庆,自然十分明白。他见过许多急于成名的武林人物,来向他挑战,而面对着他的时候,就有这种神情露出来。
他十分喜欢看到这种神情,因为他知道,不论敌人的武功多么高强,甚至大可以胜得过他的,但是只要一有这种神情露出来,只要他心中表示了真正的害怕,那么,这个人就输定了。
现在,为甚么老向导的眼神之中,会有这样的神情显露?是不是老向导有甚么预感,还是他的经验告诉他,有甚么不对头的地方?
他喜欢老向导,是因为过去两次,不是没有遇到过变故,他们险些陷入浮沙的沙井,也曾经历过风暴——自然没有这次那么强烈,每次,老向导都轻松得耸耸肩,然后,解下腰际的羊皮袋来,喝上几口酒,若无其事,就像是在长安街头闲步一样。
可是这时,他的动作也有点反常,当裴思庆注视着他的时候,看到他的手在发着抖,裴思庆也看到了,老向导腰际的那只羊皮袋子,居然还在,他这时正解了下来,拔开塞子。
这是驼队中人人都见惯了的老向导的喝酒动作,只是接下来,老向导的动作,却令人有点沮丧。
老向导拔开了塞子,把羊皮袋子的口,向嘴边凑了一凑,可是他却没有喝酒,陡然手腕一翻,袋中的烈酒,就“啯嘟啯嘟”泻出来,落在沙子上,一下子就没有了踪影。
然后,老向导抬起头来,声音虽然哑,可是表面看来,却十分镇定,他道:“不知道甚么时候找得到水源,没有水,喝酒会把人烧死。”他的话,使得很多人都用力点头,“不知道甚么时候可以找到水源”这句话,在沙漠之中,自然可怕之极。
只是,在当时,还不那么可怕。
老向导说完了之后,手也向东一指,他牵着一匹,裴思庆牵了一匹,把另外两匹骆驼,交给了可靠的两个人,牵骆驼的人都懂得,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不是人牵着骆驼走,是骆驼牵着人走。
人在沙漠中找水源,要看到绿洲,看到了水,才知道有水,骆驼的本领比人高得多,它会停在一处看来和别处一样的沙漠上,然后用蹄刨着,刨出一个坑来,看来也没有甚么特别。
然而,就是这个特别的坑,在一个时辰或两个时辰之后,就会被十分缓慢渗出来的水填满。而且,水必然十分清洌,决不会碱苦。
当四匹骆驼,二十来个人,开始向东行的时候,沙漠之上,风平沙静,夕阳沉得更西,把人和骆驼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们都走得很慢——在柔软的沙子上行走,非但走不快,而且每走一步,都加倍吃力。老向导在开始走动之前已警告过所有人:不要说话,所以,一列队伍,静得出奇,和出发时浩浩荡荡,轰轰烈烈相比较,简直一天一地,裴思庆回头看了一下,心中所想到的是:这是死亡之旅,看来,除了走向死亡之外,没有别的去路了。
于是,他偷偷靠近老向导,把声音压得十分低,问:“你为甚么害怕?”
老向导的身子震动了一下,看来他想否认,可是才摇了半下头,就没有动作,过了一会,他才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猛烈的风暴。”
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当然更没有经历过了。裴思庆扬了扬眉,老向导又道:“沙漠中有这样风暴存在,我们遇上的,一定不是第一次。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风暴的原因,是因为见过这种风暴的人都死了,没有一个能活着遇见别人,把这种风暴的可怕情形,传述出去。”
他说到这里,裴思庆已经十分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们也无法活着离开沙漠,无法把他们可怕的遭遇讲给别人听,世上仍然不会有人知道沙漠之中,有如此可怕的、突如其来的大风暴。
裴思庆沉默了片刻:“我们没有希望脱困?”
老向导十分缓慢地摇着头,也用十分缓慢的声音说了这样的话:“谁知道呢?人的命,又不是自己的,全在老天爷的手里捏着哩。”
裴思庆没有和老向导争辩,可是他显然不服气,他两道浓眉,倏地一扬,英气勃勃,现出了令人望而生威的神情,手也自渐而然,按到了腰际的匕首上。在这时,他十分自然地抬头看了天一眼。
漫天的晚霞,正由艳红变成紫色,气象万千,苍穹一直伸延开去,直到天尽头处。裴思庆不禁大是气馁:天是如此之大。他意气再豪,他匕首再利,又怎能和天斗呢?就算他能在天上刺上几百下,天又会有甚么损伤呢?
他迅速地低下头来,不再向天看,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前走。
等到天色黑了下来之后,天开始冷,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有的,只是被烈风撕碎了的布条,飘飘荡荡的布条,当然不能抵挡任何寒意,于是,老的、弱的,皮肤上都开始起了肌粟,使得裸露在外的身体,看来难看之极。夜越是深,寒意越是浓,每一阵微风吹上来,都像是有利刀在割裂着肌肤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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