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前后眼,能看一万年?”灵芝没了好气,“你爱装不装,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家。”
有时候夫妻就是奇怪,别了嘴的同时,也就是通了气儿。说装就装。第二天,灵芝跟着老杠探访了几个店,定下了这家。这家店也在皇家庵,离他们的米线店不过半里地,一见就知道是熟面孔,进了门,也不让茶,三言两语说妥了样式,最后定的是材质。老板说最好的材质是不锈钢的,其次就是国标十四眼。灵芝问什么是国标,老杠说就是国家标准。灵芝又问什么是十四眼,老杠说十四眼就是钢筋直径是十四毫米,老板说十四眼的价码是八十块钱一平方米。“钢筋不是论长短粗细卖,论的是平方?”灵芝惊奇。
老板笑了,一屋子人都笑了。
“也论长短粗细,也论平方。”老板说。
“论平方就不合理,那栏杆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又没货,还能算钱?”
“话不能这么说,一碗烩面里面条才有几根,你能只算面条钱不算汤钱?”墙角的老板娘慢悠悠地说。
老杠有些扛不住,拽了拽灵芝:“你就别说话了,说多少话丢多少人。”
灵芝噤了声,眼角瞥了瞥那个老板娘。胖胖的,穿着件黑地儿泛玫红大花的丝质衣衫,腹部的肉一棱一棱地鼓涌出来,眼线黑黑的,正翻着一个破了边儿的本子,不用说那也是个账本。刚才灵芝给她交了一千块钱订金,她就从这个本子上撕了一页给她打了个收条。她的胸前斜挎了个黑色小包,灵芝知道,那就是这个店的钱柜子。她在自家的米线店里,也挎着这么一个包。人在包在,什么时候不在自家的床上睡,什么时候这包就不离身。
当天下午,老板就来家量了尺寸,最后敲准了礼拜天过来装。
“不过到时候你得再找三四个人,”老板说,“现在是麦口上,我店里的伙计都回家收麦子去了。”
“中。”老杠满口答应。米线店里正好还有三个伙计呢,大不了关一天门。
老板出门后灵芝才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用拳头砸了砸老杠的背:“他说八十就八十,也不议议。”
“ 议,不过不是这时候议。”老杠胸有成竹地说。灵芝想想,老杠说得有理。这时候议有什么好处呢?价钱议下来了,他用的货色等级恐怕也会跟着下来。不如任他把窗装好,装好就不能再卸下来,到那时候再议,就掌握了主动权,值得多。就像他们的米线店里,还没吃就先搞价的客人,总是有些不着调的。就是搞出来的价格,也是在半空中飘着,等到吃到肚子里才作数。及至酒足饭饱了,买家和卖家的心里其实这时候才都是踏实的。一个真卖了,一个真吃了,彼此都有些骨肉不分,多几块少几块,抹了零头凑个整数,都能成一笔交易,对于生意人来说,这点活泛气儿比什么都重要。说到底,钱的事情硬虽是硬,其实也是软的。
又抽了两支烟,米线店里的三个伙计也到了。等人的工夫,老板已经开始布置下面的两个人用绳子系好了窗户。一共是四根绳子:一根朝下,三根朝上。朝上的这三根分别又是左中右各一根。下面的绳子又是派什么用的呢?灵芝问老杠,老杠不耐烦地皱皱眉:“自然有用处。一会儿不就知道了?”很快,老板便分配好了屋里的七个男人:三个上到七楼楼顶,四个留在五楼家里。灵芝是个女人家,蚂蚱力气,用场不大,也就是上上下下跑个腿,递个话。孩子也做不了作业,只是跟着灵芝前前后后地跑着看稀罕。
灵芝带着米线店的三个伙计上楼顶,给那家人顺便也送了两盒“红旗渠”。那家就女主人在,房子装修得很雅气,是六层和七层连在一起的复式,楼顶的露台上还搭了个雪白的秋千架。灵芝常和她上楼下楼的时候碰面,从没有打过招呼。用人家的楼顶原是有些忐忑的,没想到还挺好说话。不过她没接灵芝递的烟,说家里人都不抽烟。灵芝瞄到她家内楼梯拐角的一个三角柜上放着一盒软“中华”,知道她是看不起自己的烟。可她看得起看不起都不打紧,自己的这点儿心意只管尽到就是了。一共五个窗户。南面两个:一个客厅大飘窗,一个阳台三面窗,北面两个小卧室窗,东面原本是厨房和卫生间两个窗,因为连得紧,索性焊成了一个联体的七字窗。
先装阳台上的三面窗。三面窗里东、西、南各一扇。南面那扇最大,于是先装南面的。五楼的四个人暂时没事做,灵芝就跑到七楼楼顶看这三个人拽窗户。
“开始吧?”楼上问。
“开始!”楼下老板娘的回答气势如虹。
于是,就开始了。三个男孩子的身体紧紧地靠着楼顶的矮墙,灵芝也从楼顶往下看,原本以为没多高,没想到还是有些晕眩。想想,也是,一层三米高,到这七层顶,就得二十多米。要是不小心落下来,命是足够丢的了。她连忙悄悄啐了自己一口,这样的日子是不该有这样的想头,可人一站到这儿,也就免不了有这样的想头呢。“你高一些。”左边的男孩子说右边的。
“你高一些。”右边的拽上了,又说左边的。
中间的那个男孩子不说话,只是趁着劲儿往上拽。拽着拽着,三个人都不动了。五楼的人开始朝着楼底喊:“往西跑!再往西!”灵芝连忙探头看,原来窗户是在三楼卡住了。三楼那家的防盗窗往外撑得很宽,上面整整齐齐地排着一溜儿花盆,硬生生地给自家多搭出了一个小花台。上行的防盗窗就卡到了小花台那里。听到老板发话,老板娘和那个伙计开始朝西边跑起来,手里自然拽着防盗窗朝下的那根绳子的另一端。绳子被撑得紧起来,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然后,窗户张开一个角,离开了楼面。“楼顶的伙计,用劲儿喽!”老板又朝着楼顶喊。
楼顶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伸直了手臂,只听得金属相碰的轻微声响,眼看着小花台上的花盆们颤了几颤,窗户上来了,这一上就一气蹿到了五楼。阳台上的四双手同时伸了出去,把这面黑糊糊的防盗窗扯了过来。灵芝这会儿已经跑到了五楼,也想要搭把手,等到伸出了手,使上了力,才发现这窗的动静有没有自己都一样。她的左边是老杠,右边是老板,老杠瞪了她一眼,灵芝知道他是嫌自己多余,只好跑到客厅的飘窗那里,远远地看着。七楼三个人拽着,五楼三个人扯着,这面窗户终于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不用动了。土豆腾出了手,双脚踩着阳台墙上的宽边,走到防盗窗的外面,一手卡住窗户,一手冲着灵芝伸过来:“电钻。”工具箱就在客厅的沙发边上,灵芝连忙找过来,双手拎着来到阳台,递到他手里——不双手拎着不行,实在是太沉了。却见土豆一手就轻轻易易地接了过去。这次不用他吩咐,灵芝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她把电源插上,电钻就嗞嗞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