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该的。”老杠沉着地冷笑,“就你用这料,两千八对半挣一千四,松松的。”
“要是有那么大的利,我们就不是焊钢筋了,是焊金条呢。”老板娘笑,“你还没算人工呢。我们供这些工人租房,吃喝……”
“别说人工。今天你们还用我们的人哩!”老杠道,“哪家装窗还得主家帮忙?”
“早就跟你们说过是麦口上,都回家收麦子了,人手不够,你们非要装。是你们自己说能凑够人的。”
“我们给凑了人,你们就不承这情了?”
“算钱就不承情,承情就不能算钱。”
“中,就不让你们承这情,你给我抹一百块的人工费。”
老板娘沉默了片刻。
“把八十抹了,两千八吧。”
老杠不接她的话,点了一支烟,把脸转向老板。
“还说这料。你这钢筋不是十四眼的。”
“是十四眼儿的!”老板急声道。
“十四眼的有多沉我会不知道?”
“就是十四眼的。”
“不是!”
“就是!”
“拿卡尺量量!”
“量量就量量!”
“你让伙计去拿卡尺。”老杠说。
老板也点了一支烟,笑了:“真要量啊。”
“真量。”老杠不放脸,“你要承认说这钢筋不是十四眼的,那就不量了。”
“是十四眼的。”
“那就去拿卡尺!”
“卡尺不知道在哪儿放呢。得好找哩。”
“这样吧,你让伙计去找你的卡尺,我也去借把卡尺。”
“中。”
两人脸对脸,烟对烟地沉默了片刻,老板使了个眼色,一个伙计就出了门,老杠也把烟掐灭,出了门。
家里只剩下了灵芝和老板夫妇,还有土豆。一时间,灵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去厨房看了两次锅,锅里的粥正香香浓浓地熬着。又去卫生间清洗了一下马桶。刚才土豆在这里上上下下,踩得马桶上满盖子都是黑印。
从卫生间里出来,餐桌边的几个人正小声说着什么,看见她,一时都没了话。
她挓挲着手走到餐桌前。
“喝水吗?”她问。
“妹子,你坐着。”老板娘蓦然拉住灵芝的手,“唉,老不易啊。”
早就揣度着老板娘会拿她开刀,向她诉苦,灵芝还是坐了下来。她怕坐到这儿,怕听这些话。可不知怎的,她也想听。
“ 老不易啊。”老板娘顿了顿,又重复道。仿佛是一场戏的开场白,然后便是大段大段的戏词,“……刚才你也看见了不是?看他俩坐在那外头扛窗,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只在心里念叨菩萨。不敢看他们,又想看。那是个人哪。人活一口气,他们坐在那块板上,就是踩在了奈何桥上,有个差错,一口气被阎王爷收走还不容易?妹子,你说,给你两千八,你敢不敢?给你家掌柜的两千八,他干不干?”“给他们两万八,他们也不干。”土豆冷笑。
“我家掌柜的,也干过装修。”灵芝说,“要说不易,都不易。”
“我知道装修也是下力气活儿。可妹子你说良心话,装修和这一样不一样?没这悬乎吧?前头后尾算起来,我们干这个也有四年了,担惊受怕的事不知道经了多少,都懒得说了。”老板娘的眼圈红了,“对了,叫这伙计把他半年前经的一起事儿给你讲讲。”灵芝沉默。
土豆又点了一支烟,刚抽了一口,就咳嗽了一下。灵芝来到厨房,从冰箱里又取出三罐健力宝。
“那事儿,”土豆开口了,“还上了报哩。”
灵芝静静地听着。
“ 那天我真的在场。一辈子都忘不了。就在陇海路与布厂街交叉口的陇兴花园,在六楼装防盗窗。和今天这情形差不多。仨人在七楼,我和另外仨人在六楼。那个窗也可大,四米宽两米长。窗已经到位了,我们四个人,两个在里抠窗,两个在外头钉膨胀螺丝。突然系着防盗窗的绳子断了,窗户从六楼往下砸去,那两个钉螺丝的还能有跑?我就在六楼窗户里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看见窗户落地的时候,铁窗上的钢筋弯了一下,一个人一头栽到水泥地面上,那血流得,跟自来水似的。另一个人被弹了丈把高才落在了地上,滚了两滚,也不动了。后来他成了植物人。钢筋缓冲了一下,救了他的命。不过这命也不叫命了。活受罪呢。”“那个呢?”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这话傻的。”老板娘拍拍灵芝的肩,“早死啦。”
“ 妹子,”老板娘把手挪下来,“这四年来,知情达理的主家不少,胡搅蛮缠的主家也不少,像你掌柜这种会过日子的主家也不少。想拨拉出我们的毛病,省几个钱,这心思我们都明镜一样。可有的钱能省,有的钱不能省。说这是一分一分的血汗钱都轻了,这是卖命钱哪。所以一听人跟我们搞价,我这心就老寒。”“老板赔不赔他们?”灵芝脸朝着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