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咋不赔!”土豆说,“那两个伙计都是他一个村儿的,听说死的那个还是他本家侄子辈儿呢。老板把在郑州干的这些年的老本儿都赔光了。”
四个人都沉默着。
“那你还干?”灵芝终于又问土豆。
“干熟了,不干这干啥?”
灵芝沉默。
“老不易啊。”老板娘道,“妹子,咱就别这么耗着了。你跟你家掌柜的说说,他再涨涨,我们再落落,两清了,就都心静了。”
“中。可你老实说,”灵芝道,又笑着看看她,“你们用这钢筋到底是不是十四眼?”
“十三眼十四眼,反正小偷用手都掰不开。”
“不是这话。”灵芝笑,“不是十四眼,就别把话说这么硬实。要不我们心里也不服气。去饭店买个饭,大碗小碗还分个价钱呢。”
楼梯里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老杠终于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个黑塑料袋,重重地往地上一放,地板上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老杠在餐桌上坐下,点了一支烟。
“卡尺拿来了?”老板说。
“废话。”老杠说。
老板也点了一支烟。他的烟抽得比老杠快,等到老杠抽到半支的时候,他已经抽完了。
“你的卡尺呢?”老杠道,“快拿来一起量。”
老板打了个简短的电话,挂断就骂了一句:“笨蛋,连个卡尺都找不到。”
老杠笑了。
“算了算了,我们吃个亏吧。”老板娘道,“两千六百八,中不中?”
“两千五。中不中就这了。”老杠的神情不容商量,一沓钱从口袋里夯到了餐桌上,“一分都不会多给你!”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那沓钱。钱有些薄,不像是两千五的样子。灵芝想了想,是了。还有一千块钱已经交过了呢。
老板娘慢慢地伸出手,把钱拿起来,数了一遍,又慢慢地放回到桌子上。
“两千六。”老板娘严肃地说,眼线更黑了,“不能再少了。”
老杠没表情,很不屑的样子。他什么也不看。现在,他的沉默是最有分量的。说值两千六就值两千六,说值两千五就值两千五。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也有些受用这个分量。他悠悠地看了那沓钱一眼。在他的目光里,老板娘把胳膊放到了桌子上,离那沓钱也就是两指的距离。灵芝坐不住了,来到儿子的房间,儿子正写着作业。她在儿子背后站了许久。
“妈,你没事站着干什么?”儿子很有些不耐烦。
“好好学啊。”灵芝摸了一下儿子的头,“可得好好学。不好好学,什么出路都没有。”
“我知道。”儿子转过身,眼睛里像点了一盏灯,“不好好学,将来说不定就得去装防盗窗。对不对?”
灵芝愣住了,觉得胸口有什么地方被滚热的熨斗给烫了一下,辣疼辣疼。
“不对。”她很快说。
“怎么不对?”
“不对就是不对。”灵芝不讲理地说。她也实在讲不出什么理来。
耍完了蛮,灵芝噔噔噔地走了出去,又来到了餐桌前。
“老杠,就两千六吧。”灵芝终于说。声调是一如既往的温,只有老杠的耳朵能听出来,这温软里还多了些韧。她已经很久没有和老杠这么说话了。老杠有些蒙。
“我少买件衣裳,就省出来了。”灵芝又说。
“我还不想让你少买件衣服呢。”老杠闷闷道。
“又不是什么俏样老婆,再穿也穿不出好样儿来。”灵芝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按到那沓钱上,“就这吧。”
“走吧。”老板娘把钱卷进黑包里,站了起来,“走。”
关上门,又坐了一会儿,灵芝才打开了那个黑塑料袋。
“卡尺呢?”
“什么卡尺。”老杠笑了,“我去买了把锁。”
“这不是讹人吗?”灵芝也笑了。
“他不讹我,我能讹他?不用卡尺也能肯定那不是十四眼的。”老杠说,“你刚才是怎么了?吃里爬外,为人家说话。”
“没怎么,”灵芝笑笑,“就想当当这一百块钱的家。”
“真是个妇道人家。”老杠说着,走到活动窗口那里,把锁打开,咔嚓一声锁了上去,然后把钥匙放到了灵芝手里,“也让你当这个活动窗口的家吧。”
灵芝攥着钥匙,走到飘窗那里,她看见老板、老板娘和土豆正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在小区的鹅卵石步道上,他们的脸上都笑意盈盈,仿佛打了个大胜仗,正在凯旋归去。
晚上月亮很好,灵芝把能开的窗都打开了。霜浸浸的月光水一样倾洒进来,一阵阵细细的风像无影无踪的小仙女,带着月光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行走。风一吹,眼一恍,防盗窗的铁栏在月光下,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你看它们,像不像高粱秆子?”灵芝道。
“有点儿像。”
这么说的时候,灵芝正偎躺在老杠身边。她很乏,却不想睡,有一件事她今天晚上特别想做,不做就睡不着。可她不说。她只用手说。手在老杠身上说着说着,老杠就轻轻地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