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苦中也要作乐。我们一家陪同赵清阁游景山,在亭子里闲坐啜茗,事后我写了一首五律送她。又有一次我们一家和孙小孟一家游颐和园,爬上众香国,几个大人都气力不济,孩子们争先恐后的跑上了排云殿,我笑谓季淑曰:“你还有上鬼见愁的勇气没有?”又指着玉泉山上的玉峰塔说:“你还记得那个地方么?”她笑而不答。风景依然,而心情不同了。到了冬天,孩子们去北海滑冰,我们便没有去观赏的兴致,想不到故都名胜,我们就这样的长久暌别,而季淑下世,重温旧梦亦永不可得!
一九四八年冬,北平风声日紧。有一天何思源来看我,我问他有何观感,他说:“毫无办法。”一个有办法的人都说没有办法。不数日炸弹丢在锡拉胡同他的住宅,炸死了他的一个女儿。学校的同事们有人得风声之先,只身前往门头沟,大多数人皇皇然。这时候我的朋友陈可忠任广州中山大学校长,约我去教书,我便于十二月十三日带着孩子先行赴津洽购船票南下。季淑因为代我三妹出售房产手续未毕,约好翌日赴津相会。那时候卖房极为费事,房客刁钻,勒索搬家费高至房款三分之一,而且需以黄金支付,否则拒不搬出,及交付黄金,则对于黄金成色又多方挑剔。季淑奔走拆冲,心力俱瘁。翌日手续办好,而平津交通中断。我在天津车站空接一场,急通电话到家,季淑毅然决然告我:“急速南下,不要管我。”我遂于十二月十六日登上“湖北轮”凄然离津,途经塘沽遭岸上士兵枪射,蜷卧统舱凡十四日始达香港。自我走后,季淑与文茜夫妇同居数日,但她立刻展开活动,决计觅求职业自力谋生,她说:“沮丧没有用,要面对现实积极的活下去。”她首先去访问她的朋友范雪茵(黄国璋夫人),他们很热心,在她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他们立刻把消息传到师大,校长袁敦礼先生及其他同事们都表示同情,答应设法给她觅取一份工作。三数日内消息传来,说政府派有两架飞机北来迎取一些学界人士南下,其实城外机场已陷,城内炮声隆隆,临时在城内东长安街建造机场。季淑接到紧急电话通告,谓名单中有我的名字,她可以占用我的座位,须立即到北京饭店报到,一小时内起飞云云。她没有准备,仓卒中提起一个小包袱衣物就上了飞机,出乎意料的,机上的人很少,空位很多。绝大多数的学界人昧于当前的局势,以及政局变化不会影响到教育,并且抗战八年的流离之苦谁也不想重演,所以有此种现象。有少数与学界无关的人却因人事关系混上了飞机。在南京主持派机的人是陈雪屏先生,他到机场亲自照料,凡无处可投的人被安置在一个女子学校礼堂里,季淑当晚就在那空洞洞的大房里睡了一宿。第二天她得到编译馆的王向辰先生的照料,在姚舞雁女士的床上又睡了一晚,第三天向辰送她上了火车赴沪。我的三妹四弟都在上海,她先投奔厚德福饭店,由饭店介绍一家旅馆住下,随后她就搬到三妹家,立即买舟票赴港。我在海洋漂泊的时候她早已抵沪,而我不知道。我于十二月三十一日到香港,翌日元旦遄赴广州,正在石碑校区彷徨问路,突遇旧日北碚熟人谓我有信件存在收发室。取阅则赫然季淑由沪寄来之航信,我大喜过望,按照信中指示前往黄埔,登船阒无一人,原来船提前到达,我迟了一步,她已搭小轮驶广州。我俟回到广州,季淑也很快的找到了我的住处——文明路的平山堂。我以为我们此后难以再见,居然又庆团圆!
在广州这半年,我们开始有身世飘零之感。平山堂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我曾有一小文《平山堂记》纯是纪实。我们住在这里,季淑要上街买菜,室中升火,提水上楼,楼下洗浣,常常累得红头涨脸。看见从东北来的师生露宿的情形,她又着实不忍,再看到山东来的学生数百人在操场上升火煮稀饭,她便拿出十元港币命孩子给送了过去。我们在穷困中兴复不浅,曾到六榕寺去玩,对于苏东坡题壁,和六祖慧能的塑像印象甚深,但是那座花塔颜色俗丽而游人如织,则我们只好远远的避开。海角红楼也去饮茶过一次。住处实在没有设备,同人康清桂先生为我们订制了一张小木桌。一切简陋,而我们还请梅贻琦、陈雪屏先生来吃过一顿便饭,季淑以她的拿手馅饼飨客,时昭瀛送来一瓶白兰地,梅先生独饮半瓶而玉山颓矣。
广州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林文铮先生,好佛,他的单人宿舍是一间卧室一间佛堂,常于晚间作法会,室为之满。林先生和我一见如故,谓有夙缘,从此我得有机会观经看教,但是后来要为我“开顶”,则敬谢不敏。季淑也在此时开始对于佛教发生兴趣,她只求摄心,并不佞佛。林先生深于密宗,我贪禅悦,季淑则近净土。这时候法舫和尚在广州,有一天有朋友引他来看我,他是太虚的弟子,我游缙云山时他正是缙云寺的知客,曾有过一面之缘,他居然还没忘记。他送来一部他所著的《金刚经讲话,附心经讲话》,颇有深入浅出之妙,季淑捧读多遍,若有所契,后来持诵《心经》成为她的日课。人到颠沛流离的时候,很容易沉思冥想,披开尘劳世网而触及此一大事因缘。因为季淑于佛教中得到一些精神上的寄托,无形中也影响到我,我于观经之余常有疑义和她互相剖析商讨,惜无金篦刮膜,我们终未能深入。我写有《了生死》一篇小文,便是我们的一点共同的肤浅之见,有些眼界高的人讥我谓为小乘之见,然哉,然哉!
我们每到一地,季淑对于当地的花木辄甚关心。平山堂附近的大礼堂后身有木棉十数本,高可七八丈,红花盛开,遥望如霞如锦,蔚为壮观。花败落地,訇然有声,据云落头上可以伤人。她从地上拾起一朵,瓣厚数分,蕊如编?NFDAF,赏玩久之。
此时军事情势逆转,长江天堑而竟一苇可渡!广州震动,人心皇皇,我们几个朋友经常商讨何去何从。有一位朋友说他在四川万县有房有地,吃着无虞,欢迎我们一家前去同住。有一位朋友说他决计远走高飞到甘肃兰州,以为那是边陲,世外桃源。有一位朋友忽然闷声不响,原来他是打算去香港暂时观望徐图靠拢。这时候教育部长杭立武先生,次长吴俊升、翟桓先生,他们就在中大的大礼堂楼上办公,通知我教育部要在台湾台北设法恢复国立编译馆的机构,其现实的目的是暂时收罗一些逃亡的学界人士。我接受了这个邀请,由台湾的教育厅长陈雪屏先生为我办了入境证,便于一九四九年六月底搭乘华联轮,直驶台湾,季淑晕船,一路很苦。
十四
台湾二二八的影子还有时在心中呈现。我临行前写信给我的朋友徐宗涑先生:“请为我预订旅舍,否则只好在尊寓屋檐下暂避风雨。”他派人把我们从基隆接到台北他家里歇宿了三天,承他的夫人史永贞大夫盛情款待,季淑与我终身感激。第四天搬进德惠街一号,那是林挺生先生的一栋日式房屋,承他的厚谊使我们有了栖身之处,而且一住就是三年,这一份隆情我们只好永铭心版了。季淑曾对我说:“朋友们的恩惠在我们的心上是永不泯灭的,以后纵然有机会能够报答一二,也不能磨灭我们心上的刻痕。”她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