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手拉着手的走下山去,在山脚下长眠在一起,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JZ)〗
我们两个很爱这首诗,因为我们深深理会其中深挚的情感与哀伤的意味。我们就是正在“手拉着手的走下山”。我们在一起低吟这首诗不知有多少遍!
季淑怵上楼梯,但是餐后回到室内须要登楼,她就四肢着地的爬上去。她常穿一件黑毛绒线的上衣,宽宽大大的,毛毛茸茸的,在爬楼的时候我常戏言:“黑熊,爬上去!”她不以为忤,掉转头来对我吼一声,做咬人状。可是进入室内,她就倒在我的怀内,我感觉到她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忆旧篇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19)
我们不讳言死,相反的,还常谈论到这件事。季淑说,“我们已经偕老,没有遗憾,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够口里喊着‘一、二、三’,然后一起同时死去。”这是太大的奢望,恐怕总要有一个先后。先死者幸福,后死者苦痛。她说她愿先死,我说我愿先死。可是略加思索,我就改变主张,我说:“那后死者的苦痛还是让我来承当吧!”她谆谆的叮嘱我说,万一她先我而化,我须要怎样的照顾我自己,诸如工作的时间不要太长,补充的药物不要间断,散步必须持之以恒,甜食不可贪恋——没有一项琐节她不曾想到。
我想手拉着手的走下山也许尚有一段路程。申请长久居留的手续已经办了一年多,总有一天会得到结果,我们将双双的回到本国的土地上去走一遭。再过两年多,便是我们结婚五十周年,在可能范围内要庆祝一番,我们私下里不知商量出多少个计划。谁知道这两个期望都落了空!
四月三十日那个不祥的日子!命运突然攫去了她的生命!上午十点半我们手拉着手到附近市场去买一些午餐的食物,市场门前一个梯子忽然倒下,正好击中了她。送医院急救,手术后未能醒来,遂与世长辞。在进入手术室之前的最后一刻,她重复的对我说:“华,你不要着急!华,你不要着急!”这是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她直到最后还是不放心我,她没有顾虑到她自己的安危,到了手术室门口,医师要我告诉她,请她不要紧张,最好是笑一下,医师也就可以轻松的执行他的手术。她真的笑了,这是我在她生时最后看到的她的笑容!她在极痛苦的时候,还是应人之请做出了一个笑容!她一生茹苦含辛,不愿使任何别人难过。
我说这是命运,因为我想不出别的任何理由可以解释。我问天,天不语。哈代(Thomas Hardy)有一首诗《二者的辐合》(〖WTBX〗The Convergence of the Twain〖WTBZ〗),写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五日豪华邮轮铁达尼号在大西洋上做处女航,和一座海上漂流的大冰山相撞,死亡在一千五百人以上。在时间上空间上配合得那样巧,以至造成那样的大悲剧。季淑遭遇的意外,亦正与此仿佛,不是命运是什么?人世间时常没有公道,没有报应,只是命运,盲目的命运!我像一棵树,突然一声霹雳,电火殛毁了半劈的树干,还剩下半株,有枝有叶,还活着,但是生意尽矣。两个人手拉着手的走下山,一个突然倒下去,另一个只好踉踉跄跄的独自继续他的旅程!
本文曾引录潘岳的悼亡诗,其中有一句:“上惭东门吴”。东门吴是人名,复姓东门,春秋魏人。《列子?力命》:“魏人有东门吴者,其子死而不忧,其相室曰:‘公之爱子,天下无有,今子死,不忧何也?’东天吴曰:‘吾常无子,无子之时不忧;今子死,乃与向无子同,臣奚忧焉?’”这个说法是很勉强的。我现在茕然一鳏,其心情并不同于当初独身未娶时。多少朋友劝我节哀顺变,变故之来,无可奈何,只能顺承,而哀从中来,如何能节?我希望人死之后尚有鬼魂,夜眠闻声惊醒,以为亡魂归来,而竟无灵异。白昼萦想,不能去怀,希望梦寐之中或可相觏,而竟不来入梦!环顾室中,其物犹故,其人不存。元微之悼亡诗有句:“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固不仅是终夜常开眼也。
季淑逝后之翌日,得此间移民局通知前去检验体格然后领取证书。又逾数十日得大陆子女消息。我只能到她的坟墓去涕泣以告。六月三日师大英语系同仁在台北善导寺设奠追悼,吊者二百余人,我不能亲去一恸,乃请陈秀英女士代我答礼,又信笔写一对联寄去,文曰:“形影不离,五十年来成梦幻;音容宛在,八千里外吊亡魂。”是日我亦持诵《金刚经》一遍,口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而我心有驻,不能免于实执。五十余年来,季淑以其全部精力情感奉献给我,我能何以为报?秦嘉赠妇诗:
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
愧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
虽知未足报,贵用叙我情。〖JZ)〗
缅怀既往,聊当一哭!衷心伤悲,掷笔三叹!
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九日于美国西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