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花木,她的兴复不浅。后院墙角搭起一个八尺见方的竹棚(警察认为是违章建筑,但结果未被拆除),里面养了几十盆洋兰和素心兰。她最爱的是素心兰,严格讲应该是蕙,姿态可以入画,一缕幽香不时的袭人,花开时搬到室内,满室郁然。友人从山中送来一株灵芝,插入盆内,成为高雅的清供。竹棚上的玻璃被邻街的恶童一块块的击毁,不复能蔽风雨,她索性把兰花一盆盆的吊在前院一棵巨大的夹竹桃下,勉强有点阴凉,只是遇到连绵的雨水或酷寒的天气便需一盆盆的搬进室内,有时半夜起来抢救,实在辛劳。玫瑰也是她所欣喜的,我们也有一些友人赠送的比较贵重的品种,遇有大风雨,她便用塑料袋把花苞一个个的包起来,使不受损,终以阳光太烈土壤不肥,虽施专门的花肥,仍不能培护得宜。她常说:“我们的兰花,不能和胡伟克先生家的相比,我们的玫瑰,不能和张棋林先生的相比,但是我亲手培养的就格外亲切可爱。”可惜她力不从心,不大能弯腰,亦不便蹲下,园艺之事不能尽兴。院里有含笑一株,英文叫banana shrub,因花香略带甜味近似香蕉,是我国南方有名的花木。有一天,师大送公教配给的工友来了,他在门外就闻到了含笑的香气,他乞求她摘下几朵,问他作何用途,他惨然说:“我的母亲最爱此花,最近逝世了,我想讨几朵献在她的灵前。”季淑大受感动,为之涕下,以后他每次来,不等他开口,只要枝上有花,必定摘下一盘给他。
季淑爱花草,不分贵贱,一视同仁。有一次在阳明山上的石隙中间看见一株小草,叶子像是竹叶,但不是竹,葱绿而挺俏,她试一抽取,连根拔出,遂小心翼翼的裹以手帕带回家里,栽在盆中灌水施肥,居然成一盆景。我作出要给她拔掉之状,她就?大叫。?
房檐下遮窗的雨棚,有几个铁钩子,是工程师好意安装的,季淑说:“这是天造地设,应该挂几个鸟笼。”于是我们买了三四个鸟笼,先是养起两只金丝雀。喂小米,喂菜心,喂红萝卜,鸟儿就是不大肯唱。后来请教高人,才知道一雌一雄不该放在一起,要隔离之后雄的才肯引亢高歌(不独鸟类如此,人亦何尝不然?能接吻的嘴是不想歌唱的)。我们试验之后,果然,但是总觉得这样摆布未免残忍。后来又养一种小鹦鹉,又名爱鸟,宽大的喙,整天咕咕的亲嘴。听说这种鹦鹉容易传染一种热病。我们开笼放生,不久又都飞回来,因为笼里有食物,宁可回到笼里来。之后,又养了一只画眉,这是一种雄壮的野鸟,怕光怕人,需要被人提着笼摇摇晃晃的早晨出去遛?NFDF7。叫的声音可真好听,高亢而清脆,声达一二十丈以外。我们没有工夫遛它,有一天它以头撞笼流血而死。从此我们也就不再养鸟。在大自然的环境中,每见小鸟在枝头跳跃,季淑就驻足而观,喜不自禁。她喜爱鸟的轻盈的体态。
一九六零年七月,我参加“中美文化关系讨论会”赴美国西雅图,顺便到伊利诺州看看新婚后的文蔷,这是我来台后第一次和季淑作短期的别离,约二十日。我的心情就和三十多年前在美国作学生的时代一样,总是记挂着她。事毕我匆匆回来,她盛装到机场接我,“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她穿的是自己缝制的一件西装,鞋子也是新的。她已许久不穿旗袍,因此腰窄领硬很不舒服,西装比较洒脱,领胸可以开得低低的。她算计着我的归期,花两天的时间就缝好了一件新衣,花样式样我认为都无懈可击。我在汽车里就告诉她:“我喜欢你的装束。”小别重逢,“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八日,有独行盗侵入寒家,持枪勒索。时季淑正在厨房预备午膳。文蔷甫自美国返来省亲,季淑特赴市场购得黄鳝数尾,拟作生炒鳝丝,方下油锅翻炒,闻警急奔入室,见盗正在以枪对我作欲射状。她从容不迫,告之曰:“你有何要求,尽管直说,我们会答应你的。”盗色稍霁。这时候门铃声大作,盗惶恐以为缇骑到门,扬言杀人同归于尽。季淑徐谓之曰:“你们二位坐下谈谈,我去应门,无论是谁吾不准其入门。”盗果就坐,取钱之后犹嫌不足,夺我手表,复迫季淑交出首饰,她有首饰盒二,其一尽系廉价赝品,立取以应,盗匆匆抓取一把珠项链等物而去。当天夜晚,盗即就逮,于一月二日伏法。此次事件端赖季淑临危不乱,镇定应付,使我得以幸免于祸灾。未定谳前,季淑复力求警宪从轻发落,声泪俱下。碍于国法,终处极刑,我们为之痛心者累日。季淑的镇定的性格,得自母氏,我的岳母之沉着稳重有非常人所能及者。
那盘生炒鳝丝,我们无心享受。事实上若非文蔷远路归宁,季淑亦决不烹此异味,因为宰割鳝鱼厥状至惨,她雅不欲亲见杀生以恣口腹之欲。我们两人在外就膳,最喜“素菜之家”,清心寡欲,心安理得,她常说:“自奉欲俭,待人不可不丰。”我有时邀约友好到家小聚,季淑总是欣然筹划,亲自下厨,她说她喜欢为人服务,最熟的三五朋友偶然来家午膳,季淑常以馅饼飨客,包制馅饼之法她得到母亲的真传,皮薄而匀,不干不破,客人无不击赏,他们因自号为“馅饼小姐”。有一回一位朋友食季淑亲制之葱油饼,松软而酥脆,不禁翘起拇指,赞曰:“江南第一!”
季淑以主持中馈为荣,我亦为陪她商略膳食为乐。买菜之事很少委之佣人,尤其是我退休以后空闲较多,她每隔两日提篮上市,我必与俱。她提竹篮,我携皮包,缓步而行,绕市一匝,满载而归。市廛摊贩几乎无人不识这一对皤皤老者,因为我们举目四望很难发现再有这样一对。回到家里,倾筐倒箧,堆满桌上,然后我们就对面而坐,剥豌豆,掐豆芽,劈菜心,……差不多一小时,一面手不停挥,一面闲话家常。随后我就去做我的工作,等到一声“吃饭”我便坐享其成。十二时午饭,六时晚饭,准时用餐,往往是分秒不爽,多少年来总是如此。
帮我们做工的W小姐,做了五年之后于归,我们舍不得她去,季淑为她置备一些用品,又送她一架缝纫机,由我们家里登上彩车而去,以后她还常来探视我们。
我的生日在腊八那一天,所以不容易忘过。天还未明,我的耳边就有她的声音:“腊七腊八儿,冻死寒鸦儿,我的寒鸦儿冻死了没有?”我要她多睡一会儿,她不肯,匆匆爬起来就往厨房跑,去熬一大锅腊八粥。等我起身,热呼呼的一碗粥已经端到我的跟前。这一锅粥,她事前要准备好几天,跑几趟街才能勉强办齐基本的几样粥果,核桃要剥皮,瓜子也要去皮,红枣要刷洗,白果要去壳——好费手脚。我劝她免去这个旧俗,她说:“不,一年只此一遭,我要给你做。”她年年不忘,直到来了美国最后两年,格于环境,她才抱憾的罢手。头一年腊八,她在我的纪念册上画了一幅兰花,第二年腊八,将近甲寅,她为我写了一个“一笔虎”,缀以这样的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