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惠街当时是相当荒僻的地方,街中心是一条死水沟,野草高与人齐,偶有汽车经过,尘土飞扬入室扑面。在榻榻米上睡觉是我们的破题儿第一遭,躺下去之后觉得天花板好高好高,季淑起身时特别感觉吃力。过了两三个月,我买来三张木床,一个圆桌,八个圆凳,前此屋内只有季淑买来的一个藤桌四把藤椅。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具,一直用了二十多年直到离开台湾始行舍去。有一天齐如山老先生来看我,进门一眼看到室内有床,惊呼曰:“吓!混上床了!”这个“混”字(去声)来得妙,混是混事之谓,北方土语谓在社会上闯荡赚钱谋生为“混”。有季淑陪我,我当然能混得下去!徐太太送给我们一块木板一根擀面杖和几个瓶子,我们便请了宗涑和他的夫人来吃饺子,我擀皮,季淑包,虽然不成敬意,大家都很高兴。
附近有一家冰果店,店名曰:“春风”,我们有时踱到那里吃点东西,季淑总是买冰棒一根,取其价廉。我们每去一次,我名之为“春风一度”。
有人送一只特大的来亨鸡,性极凶猛,赤冠金距,遍体洁白,我们名之为“大公”。怕它寂寞,季淑给它买来一只黑毛大母鸡,名之为“缩脖坛子”,为大公所不喜,后又买来一只小巧的黄花杂毛母鸡,深得大公欢心,我们名之为“小花”。小花生蛋,大公亦有时代孵。大公得食,留给小花,没有缩脖坛子的分,卵多被大公踏破,季淑乃取卵纳入纸匣,装以灯泡,不数日而壳破雏出,有时壳坚不得出,她就小心的代为剖剥,黄茸茸的小雏鸡托在掌上,讨人喜欢。雏鸡长大者不过三数只,混种特别娇健,兼有大公之白与小花之俏,我们分别名之为老大老二老三。饲鸡是一件趣事,最受欢迎的是沙丁鱼汁拌饭,再不就是残肴剩菜拌饭,而炸酱面尤妙,会像“长虫吃扁担”似的一根根的直吞下去,季淑顾而乐之。养鸡约有两年,后因迁居不便携带乃分送友朋,大公抑郁病死,小花被贼偷走不知所终。
我们本来不拟雇用女仆,季淑愿意操劳家事,她说她亲手制作饭食给我和孩子享用,是她的一大快乐,而且劳动筋骨对她自己也有益处。编译馆事务方面的人坚持要送一位女仆来理炊事,固辞不获,于是我们家里就添了一位年方十九籍隶新竹的丫小姐。是一位天真未凿的乡下姑娘,本地的风俗是乡下人家常把他们的女儿送到城里来做事,并不一定是为糊口,常是为了想在一个良好家庭中学习一些礼仪知识以为异日主持家务之准备。季淑对于佣工,从来没有过摩擦,凡是到我家里来工作的人都是善来善去。这位丫小姐年纪轻轻,而且我们也努力了解本地的风俗习惯,待之以礼,所以和我们相处很好。不知怎的,她一天天的消瘦下来,不思饮食,继而不时的长吁短叹,终乃天天以泪洗面。季淑不能不问,她初不肯言,终于廉得其情,其中一部分仍是谎饰,但是我们大体明了她的艰难处境。她急需要钱。季淑基于同情,把她手中剩存美金三十元全部送给了她,解救她的困厄。于羞惭称谢声中,她离我们而去。
编译馆原是由杭立武部长自兼馆长,馆址由洛阳街迁到浦城街,人员增多,业务渐繁,杭先生不暇兼顾,要我代理,于是馆长一职我代理了九个多月。文书鞅掌,非我素习,而人事应付尤为困扰。接事之后,大大小小的机关首长纷纷折简邀宴,饮食征逐,虚糜公帑。有一次在宴会里,一位多年老友拍肩笑着说道:“你现在是杭立武的人了!”我生平独来独往不向任何人低头,所以栖栖皇皇一至于斯,如今无端受人讥评,真乃奇耻大辱。归而向季淑怨诉,她很了解我,她说:“你忘记在四川时你的一位朋友蒋子奇给你相面,说你‘一身傲骨,断难仕进’?”她劝我赶快辞职。她想起她祖父的经验,为宦而廉介自持则两袖清风,为宦而贪赃枉法则所不屑为,而且仕途险恶,不如早退。她对我说:“假设有一天,朋比为奸坐地分赃的机会到了,你大概可以分到大股,你接受不?受则不但自己良心所不许,而且授人以柄,以后永远被制于人。不受则同僚猜忌,惟恐被你检举,因不敢放手胡为而心生怨望,必将从此千方百计陷你于不义而后快。”她这一番话坚定了我求去的心。此时政府改组,杭先生去职,我正好让贤,于是从此脱离了编译馆,专任师大教职。我任事之初,从不往来的人也登门存问,而且其尊夫人也来和季淑周旋,我卸职之后则门可罗雀,其怪遂绝。芝麻大的职位也能反映出一点点的人性。
因为台大聘我去任教并且拨了一栋相当宽敞的宿舍给我,师大要挽留我也拨出一栋宿舍给我,我听从季淑的主张决定留在师大,于是在一九五二年夏搬进了云和街十一号。这也是日式房屋,不过榻榻米改换为地板,有几块地方走上去像是踏在地毯上一般软呼呼的。房子油刷一新,碧绿的两扇大门还相当耀眼,一位早已分配到宿舍而尚无这样大门的朋友顾而叹曰:“是乃豪门!”地皮不大方正,前面宽,后面窄,在堪舆家看来是犯大忌的,我们不相信这一套。前院有一棵半枯的松树,一棵头重脚轻的曼陀罗(俗名鸡蛋花),还有一棵很大很大的面包树。这一棵面包树遮盖了大半个院子,叶如巨灵之掌,可当一把蒲扇用,果实烂熟坠地,据云可磨粉做成面包。季淑喜欢这棵树,喜欢它的硕大茂盛。后院里我们种了一棵黄莺,一棵九重葛,都很快的长大,为了响应当时的号召,还在后院建设了一个简陋的防空洞,其作用是积存雨水繁殖蚊虫。
面包树的荫凉,在夏天给我们招来了好几位朋友。孟瑶住在我们街口的一个“危楼”里,陈之藩、王节如也住在不远的地方,走过来不需要五分钟,每当晚饭后薄暮时分这三位是我们的常客。我们没有椅子可以让客人坐,只能搬出洗衣服时用的小竹凳子和我们饭桌旁的三条腿的小圆木凳,比“班荆道故”的情形略胜一筹。来客在树下怡然就座,不嫌简慢。我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我记得孟瑶讲起她票戏的经验眉飞色舞,节如对于北平的掌故比我知道的还多,之藩说起他小时候写春联的故事最是精彩动人。三位都是戏迷,逼我和季淑到永乐戏院去听戏,之后谈起顾正秋女士谈三天也谈不完。季淑每晚给我们张罗饮料,通常是香片茶,永远是又酽又烫。有时候是冷饮,如果是酸梅汤,就会勾起节如对于北平信远斋的回忆,季淑北平住家就在信远斋附近,她便补充一些有关这一家名店的故事。坐久了,季淑捧出一盘盘的糯米藕,有关糯米藕的故事我可以讲一小时,之藩听到皱眉叹气不已,季淑指着我说:“为了这几片藕,几乎把他馋死!”有时候她以冰凉的李子汤给我们解渴,抱憾的说:“可惜这里没有老虎眼大酸枣,否则还要可口些。”到了夜深往往大家不肯散,她就为我们准备消夜,有时候是新出屉的大馒头,佐以残羹剩肴。之藩怕鬼,所以临去之前我一定要讲鬼故事,不待讲完他就堵起耳朵。他不一定是真怕鬼,可能是故做怕鬼状,以便引我说鬼,我知道他不怕鬼,他也知道我知道他不怕鬼,彼此心照不宣,每晚闲聊常以鬼故事终场。事后季淑总是怪我:“人家怕鬼,你为什么总是?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