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牙齿要把字儿咬碎,
以便从嘴里挤送出去;
但是她处理得很得法,
谈吐不比我们差,
而且一点也不吃力。
季淑那天头上戴着茉莉花冠。脚上穿的一双高跟鞋,为配合礼服,是粉红色锻子做的,上面缝了一圈的亮片,走起路来一闪一闪。因戒指太松而把戒指丢掉的不是她,是我,我不知在什么时候把戒指甩掉了,她安慰我说:“没关系,我们不需要这个。”
证婚人说了些什么话,根本就没有听进去,现在一个字也不记得。我只记得赞礼的人喊了一声礼成,大家纷纷涌向东厢入席就餐。少不了有人向我们敬酒,我根本没有把那小小酒杯放在眼里。黄淑贞突然用饭碗斟满了酒,严肃的说:“季淑,你以后若是还认我做朋友,请尽此碗。”季淑一声不响端起碗来汩汩地喝了下去,大家都吃一惊。
回到家中还要行家礼,这是预定的节目。好容易等到客人散尽,两把太师椅摆在堂屋正中,地上铺了红毡子,请父母就座,我和季淑双双跪下磕头,然后闹哄到午夜,父母发话:“现在不早了,大家睡去吧。”
罗赛蒂(D?G?Rossetti)有一首诗《新婚之夜》(〖WTBX〗The Nuptial Night〖WTBZ〗),他说他一觉醒来看见他的妻懒洋洋的酣睡在他身旁,他不能相信那是真的,他疑心是在作梦。梦也好,不是梦也好,天刚刚亮,季淑骨碌爬了起来,梳洗毕换上一身新装,蓝袄红裙,红缎绣花高跟鞋,在穿衣镜前面照了又照,侧面照,转身照。等父母起来她就送过去两盏新沏的盖碗茶。这是新媳妇伺候公婆的第一幕。早餐罢,全家人聚在上房,季淑启开她的箱子把礼物一包一包的取出来,按长幼顺序每人一包,这叫做开箱礼,又叫做见面礼,无非是一些帽鞋日用之物,但是季淑选购甚精,使得家人皆大欢喜。我袖手旁观,说道:“哎呀!还缺一份!——我的呢?”惹得哄堂大笑。
次一节目是我陪季淑“回门”。进门第一桩事是拜祖先的牌位,一个楠木龛里供着一排排的程氏祖先之神位多到不可计数。可见绩溪程氏确是一大望族,我们纳头便拜,行最敬礼。好像旁边还有人念念有词,说到三姑娘三姑爷什么什么的,我当时感觉我很光荣的成了程家的女婿。拜完祖先之后便是拜见家中的长辈,季淑的继祖母尚在,其次便是我的岳母,叔父辈则有四叔,七叔(荫庭先生),九叔(荫轩先生),八叔已去世。婶婶则四婶就有两位,然后六婶、七婶、八婶、九婶。我们依次叩首,我只觉得站起来跪下去忙了一大阵。平辈相见,相互鞠躬。随后便是盛筵款待,我很奇怪季淑不在席上,不知她躲在哪里,原来是筵席以男性为限。谈话间我才知道,已去世的六叔还曾留学俄国,编过一部《俄华字典》刊于哈尔滨。
第三天,季淑病倒,腹泻。我现在知道那是由于生活过度紧张,睡了两天她就好了。
过了十几天,时局起了变化,国民革命军北伐逐步迫近南京。母亲关心我们,要我们暂且观望不要急急南下。父亲更关心我们,把我叫到书房私下对我说:“你现在已经结了婚,赶快带着季淑走,机会放过,以后再想离开这个家庭就不容易了。不要糊涂,别误解我的意思。立刻动身,不可迟疑。如果遭遇困难,随时可以回来。我观察这几天,季淑很贤慧而能干,她必定会成为你的贤内助,你运气好,能娶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男儿志在四方,你去吧!”父亲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我商之于季淑,她遇大事永远有决断,立刻启程。父亲嘱咐,兵荒马乱的时候,季淑必须卸下她的鲜艳的服装,越朴素越好。她改着黑哗叽裙黑皮鞋,上身驼绒袄之外罩上一件粗布褂。我记得清清楚楚,布褂左下角有很大的一个缝在外面的衣袋,好别致。我们搭的是津浦路二等卧车(头等车被军阀们包用了),二等车男女分座,一个车厢里分上下铺,容四个人,季淑分得一个上铺。车行两天一夜,白天我们就在饭车上和过路的地方一起谈天,观看窗外的景致,入夜则分别就寝。车上睡不稳,一停就醒,醒来我就过去看看她。她的下铺是一位中年妇女,事后知道她是中国银行司库吴某的太太,她第二天和季淑攀谈:
“你们是新结婚的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
“看你那位先生,一夜的工夫他跑过来看你有十多趟。”这位吴太太心肠好,我们渡江到下关,她知道我们没有人接,便自动表示她有马车送我们进城。我们搭了她的车直抵蓁巷。
这时候南京市面已经有些不稳,散兵游勇满街跑,遇到马车就征用。我们在蓁巷一共住了五天,躲在屋里,什么地方也没去。事实上我们也不想出去。渐渐的听到遥远的炮声。我的朋友李辉光罗清生来,他们都是单身汉,劝我偕眷到上海暂避。罗清生和一家马车行的老板有旧,特意为我雇来马车,我们便邀同新婚的余上沅夫妇一同出走。可怜我熬费苦心经营的新居从此离去,当时天真的想法是政治不会过分影响到学校,不久还可以回来,所以行李等物就承洪范五先生的帮忙寄存在图书馆地下室。马车走了不远就有两名大兵持枪吓阻,要搭车到下关,他们不由分说跳上了车旁的踏脚板,一边一个像是我们的卫兵,一路无阻直达江滨。到上海的火车已断,我们搭上了太古的轮船,奇怪的是头等客房只有我们两对,优哉游哉倒真像是蜜月中的旅行。
八
我们在上海三年的生活是艰苦的,情形当然是相当狼狈。有人批评孔子为“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季淑的大姑住在上海(大姑父汪运斋先生),她的二女婿程培轩一家返徽省亲,空出的海防路住所借给我们暂住了半个月。这是我们婚后初次尝到安定畅快的生活。随后我们就租了爱文义路众福里的一栋房子,那是典型的上海式标准的一楼一底的房,比贫民窑要算是差胜一筹,因为有电灯自来水的设备而且门窗户壁俱全。关于这样的房子我写过一篇小文《住一楼一底房者的悲哀》,其中有这样几段:
一楼一底的房没有孤零零的一所矗立着的,差不多都像鸽子窝似的一大排,一所一所的构造的式样大小,完全一律,就好像从一个模型里铸出来的一般。我顶佩服的就是当初打图样的土著工程师,真能相度地势,节工省料,譬如五分厚的一垛山墙就好两家合用。王公馆的右面一垛山墙,同时就是李公馆的左面的山墙,并且王公馆若是爱好美术,在右面山墙上钉一个铁钉子,挂一张美女月份牌,那么李公馆在挂月份牌的时候就不必再钉钉子,因为这边钉一个钉子,那边就自然而然的会钻出一个钉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