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子所在的监狱距皮城三百公里,在一个草原小镇的边上。杨美玉坐的那辆中巴中途到村里拉人,绕了路,到县城已是后半晌。杨美玉没赶上到小镇的车,只好在车站附近找个小店住下。房间里气味很难闻,墙壁到处是漏水后留下的斑渍。床单倒是新的,上面还趴着一朵牡丹花。杨美玉无意间撩起床单,发现褥子脏乎乎的,令人作呕,忙将床单放下。一夜才十五块钱,图的就是便宜,还挑什么?她胡乱吃了点儿,早早躺下。可怎么也睡不着,老觉得身底会蹿出什么东西。杨美玉爱干净,破旧的出租屋也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只没洗的碗搁在桌上,她绝对无法入睡。罗子说她乡下命,倒长了一身城里人的臭毛病。她改不了,也不打算改。爱干净有什么错?如果她邋里邋遢,刘大威怎么会在出租屋里住?她想着罗子,刘大威却不时蹦出来。她叹口气,她的生活就是因为这两个男人的出现而改变。嫁给罗子前,杨美玉没什么波折。她相貌平平,自然对未来也没有多少奢望。念到初二,父亲说挺费钱的,别念了。她就不念了,没觉得退学有什么可惋惜。她拿起锄头下地,成了父亲的帮手。像杨美玉这么大的女孩,村里很少见,要么在学校,要么在外打工。杨美玉不觉得村庄枯燥单调,她的脾性也很少见。又过了几年,父亲说该找个婆家了,她就认识了罗子。她看不出罗子有什么好,也看不出罗子有什么不好——除了瘦点儿。罗子太瘦了,**的肋条都数得清,可瘦算什么缺点?又过一年,杨美玉结婚了。从一个村庄嫁到另一个村庄,似乎没什么改变,可命运开始捉弄她。罗子对杨美玉很好,脏活累活,只要他在家,绝不让杨美玉伸手,有了好吃的,总是先让着杨美玉,杨美玉不吃了他才吃。罗子开个豆腐坊,挣不了大钱,足够俩人零花。杨美玉磨豆腐的手艺就是罗子教的。这样的日子其实蛮不错,杨美玉很知足。但罗子太爱折腾,隔三差五就去告状。罗子父母一去世,村里就把地收回了,有去世好几年的,村里也没收,罗子为此愤愤不平。杨美玉劝他算了,两个人的地够种了。罗子说这不是地的事,这是尊严问题,凭什么一村两制?没告出任何结果,得罪了村长,也得罪了一些村民。罗子不服输,越告气越大,跑到乡里县里市里,告状的内容也越来越多——村里来客人,村长就从自家小卖部买东西,一年竟有好几万;村里砍伐树木,被村长白白送人;村里有个砖厂,承包费一大半装进村长腰包。罗子罗列村长罪状的时候,眼睛瞪得球一样。杨美玉劝不住他,在告状这件事上,罗子极其固执。终于,上面派人来调查,结论是村长无辜。罗子像被人当众扇了耳光,那两天他的脸灰黑灰黑的。罗子没有罢休,仍然要告,生怕村长不知,还在街上扬言。村长笑眯眯地过来,村长刚喝过酒,眼窝子涂了胭脂一样。村长问,你要告?罗子咬牙说,告,不告倒你我改姓。村长轻蔑地笑笑,你能告出啥?什么也告不出。你是个骡子,家里都折腾不出名堂,还想在外面折腾?罗子脸红脑涨,村长转身离开。罗子的外号就这么传开。结婚一年,杨美玉肚子平平的。罗子从此很在乎杨美玉的肚子,告状回来,先在杨美玉身上折腾一番,折腾完就骂。罗子总是牢骚满腹,什么都看不惯。罗子对杨美玉说,如果哪天他有权,他要抓一大批人。罗子说从村长这个级别查起,只要有问题,绝不放过。除了告状,罗子就沉浸在幻想中,豆腐基本杨美玉磨。杨美玉欣慰的是,罗子没骂过她,更未打过她。只是罗子折腾她的时候眼睛透着凶光,仿佛复仇似的。有一天,罗子回来已经半夜,她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杨美玉说那就快睡吧。罗子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杨美玉很困,还是由着他爬到身上。她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要把她骨头勒断的样子。完后,他歉疚地说,弄疼你了吧。罗子不是装的,是发自内心,她从他眼神里能看出来。杨美玉纵有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又告了一年,罗子终于把村长告倒。免职,但没有法律责任。可罗子欣喜若狂,放了两挂鞭炮,和杨美玉大大庆贺了一番。罗子一个人喝掉一瓶酒,直到躺倒。杨美玉也松口气,总算有了结果,她真怕罗子疯掉。其实,罗子心里很苦。但此后的事让杨美玉和罗子措手不及。新上任的村长是前村长的同宗兄弟,村里的状况没有任何改变。杨美玉和罗子却没了安生日子。往往睡到半夜,玻璃哗啦碎了。如果罗子不在,杨美玉白天也不敢在屋里。工商所来豆腐坊查了几次,因为有人举报罗子往豆腐里掺石膏。的确有人往豆腐里掺石膏或别的什么东西,但罗子从来没有。杨美玉喜欢罗子这点儿,往豆腐里掺石膏粉还不把人吃死?罗子没有昧良心,可工商所让豆腐坊关了半个月。罗子的豆腐掺了石膏,谣言流传开,豆腐卖不出去了。罗子挨家挨户送,他说掺没掺,你们尝嘛。罗子在街上遇见前村长,前村长问他把掺石膏粉的豆腐送人是什么居心,是不是要把全村人毒死?罗子说自己没掺。前村长冷笑,没掺为啥工商所查你?没掺咋舍得白送人?罗子回答不上,怒气却泛上来,将前村长打了,结果被拘留三天。罗子和杨美玉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俩人变卖了家产,从此背井离乡。
离开村庄那天,罗子哭了,哭声压抑而悲伤。他说我害了你啊,美玉。杨美玉反而有些庆幸,因为罗子没有选择继续告状。她宁可流浪,也不愿罗子再告了。
后来……杨美玉叹口气,那一切像梦一样。
第二天中午,杨美玉赶到小镇。下了车,直接去了监狱。当然没见到罗子,还不到探监的日子。杨美玉苦苦哀求,丝毫没有松动。她在小镇住了一夜,一早又赶过去,依然不让见。她就在门口守着。
下午,一个狱警把杨美玉带进去。
杨美玉坐在凳子上,伸长脖子,死死盯着那扇门,她知道罗子会从那儿出来。
罗子露面了,他稍稍怔了怔,然后坐到杨美玉面前,低声问,怎么了?
杨美玉说,他死了。
罗子没听明白,问,谁?
杨美玉说,刘大威。至此,她方明白,她来这儿不是想见罗子,而是要把刘大威的死告诉他。
罗子十分意外,死了?怎么就死了?
杨美玉说,车祸。
罗子顿时沮丧起来,唉,白盘算了。罗子指望刘大威帮他减刑。似乎这样说不够解恨,停停又说,死得真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