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白公退至花厅,跨进门槛,只听当中放的一架大自鸣钟,正铛铛的敲了十二下,仿
佛像迎接他似的。王子谨跟了进来,说:“请大人宽衣用饭罢。”白公道:“不忙。”看着
刚弼也跟随进来,便道:“二位且请坐一坐,兄弟还有话说。”二人坐下。白公向刚弼道:
“这案兄弟断得有理没理?”刚弼道:“大人明断,自是不会错的。只是卑职总不明白:这
魏家既无短处,为什么肯花钱呢?卑职一生就没有送过人一个钱。”
白公呵呵大笑道:“老哥没有送过人的钱,何以上台也会契重你?可见天下人不全是见
钱眼开的哟。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个脾气不好,他总觉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
他一个人是君子。这个念头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这个毛病,莫怪
兄弟直言。至于魏家花钱,是他乡下人没见识处,不足为怪也。”又向子谨道:“此刻正案
已完,可似差个人拿我们两个名片,请铁公进来坐坐罢。”又笑向刚弼道:“此人圣慕兄不
知道吗?就是你才说的那个卖药郎中。姓铁,名英,号补残,是个肝胆男子,学问极其渊
博,性情又极其平易,从不肯轻慢人的。老哥连他都当做小人,所以我说未免过分了。”
刚弼道:“莫非就是省中传的‘老残老残’,就是他吗?”白公道:“可不是呢!”刚
弼道:“听人传说,宫保要他搬进衙门去住,替他捐官,保举他,他不要,半夜里逃走了
的,就是他吗?”白公道:“岂敢。阁下还要提他来讯一堂呢。”刚弼红胀了脸道:“那真
是卑职的卤莽了。此人久闻其名,只是没有见过。”子谨又起身道:“大人请更衣罢。”白
公道:“大家换了衣服,好开怀畅饮。”
王、刚二公退回本屋,换了衣服,仍到花厅。恰好老残也到,先替子谨作了一个揖,然
后替白公、刚弼各人作了一揖,让到炕上上首坐下。白公作陪。老残道:“如此大案,半个
时辰了结,子寿先生,何其神速!”白公道:“岂敢!前半截的容易差使,我已做过了;后
半截的难题目,可要着落在补残先生身上了。”老残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又不是大人
老爷,我又不是小的衙役,关我甚事呢?”白公道:“然则宫保的信是谁写的?”老残道:
“我写的。应该见死不救吗?”白公道:“是了。未死的应该救,已死的不应该昭雪吗?你
想,这种奇案,岂是寻常差人能办的事?不得已,才请教你这个福尔摩斯呢。”老残笑道:
“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你要我去也不难,请王大老爷先补了我的快班头儿,再标一张牌
票,我就去。”
说着,饭已摆好。王子谨道:“请用饭罢。”白公道:“黄人瑞不也在这里么?为甚不
请过来?”子谨道:“已请去了。”话言未了,人瑞已到,作了一遍揖。子谨提了酒壶,正
在为难。白公道:“自然补公首坐。”老残道:“我断不能占。”让了一回,仍是老残坐了
首座,白公二座。吃了一回酒,行了一回令,白公又把虽然差了许亮去,是个面子,务请老
残辛苦一趟的话,再三敦嘱。子谨、人瑞又从旁怂恿,老残只好答应。
白公又说:“现有魏家的一千银子,你先取去应用。如其不足,子谨兄可代为筹画,不
必惜费,总要破案为第一要义。”老残道:“银子可以不必,我省城里四百银子已经取来,
正要还子谨兄呢,不如先垫着用。如果案子查得出呢,再向老庄付还;如查不出,我自远走
高飞,不在此地献丑了。”白公道:“那也使得。只是要用便来取,切不可顾小节误大事为
要。”老残答应:“是了。”霎时饭罢,白公立即过河,回省销差。次日,黄人瑞、刚弼也
俱回省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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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齐东村重摇铁串铃 济南府巧设金钱套
却说老残当日受了白公之托,下午回寓,盘算如何办法。店家来报:“县里有个差人许
亮求见。”老残说:“叫他进来。”许亮进来,打了个千儿,上前回道:“请大老爷的示:
还是许亮在这里伺候老爷的分付,还是先差许亮到那里去?县里一千银子已拨出来了,也得
请示:还是送到此地来,还是存在庄上听用?”老残道:“银子还用不着,存在庄上罢。但
是这个案子真不好办:服毒一定是不错的,只不是寻常毒药;骨节不硬,颜色不变,这两节
最关紧要。我恐怕是西洋甚么药,怕是‘印度草’等类的东西。我明日先到省城里去,有个
中西大药房,我去调查一次。你却先到齐东村去,暗地里一查,有同洋人来往的人没有。能
查出这个毒药来历,就有意思了。只是我到何处同你会面呢?”许亮道:“小的有个兄弟叫
许明,现在带来,就叫他伺候老爷。有什么事,他人头儿也很熟,分付了,就好办的了。”
老残点头说:“甚好。”
许亮朝外招手,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抢前打了一个千儿。许亮说:“这是小的兄
弟许明。”就对许明道:“你不用走了,就在这里伺候铁大老爷罢。”许亮又说:“求见姨
太太。”老残揭帘一看,环翠正靠着窗坐着,即叫二人见了,各人请了一安,环翠回了两
拂。许亮即带了许明,回家搬行李去了。
待到上灯时候,人瑞也回来了,说:“我前两天本要走的,因这案子不放心,又被子谨
死命的扣住。今日大案已了,我明日一早进省销差去了。”老残道:“我也要进省去呢。一
则要往中西大药房等处去调查毒药;二则也要把这个累坠安插一个地方,我脱开身子,好办
事。”人瑞道:“我公馆里房子甚宽绰,你不如暂且同我住。如嫌不好,再慢慢的找房,如
何呢?”老残道:“那就好得很了。”伺候环翠的老妈子不肯跟进省,许明说:“小的女人
可以送姨太太进省,等到雇着老妈子再回来。”一一安排妥帖。环翠少不得将他兄弟叫来,
付了几两银子,姊弟对哭了一番。车子等类自有许明照料。
次日一早,大家一齐动身。走到黄河边上,老残同人瑞均不敢坐车,下车来预备步行过
河。那知河边上早有一辆车子等着,看见他们来了,车中跳下一个女人,拉住环翠,放声大
哭。
你道是谁?原来人瑞因今日起早动身,故不曾叫得翠花,所有开销叫黄升送去。翠花又
怕客店里有官府来送行,晚上亦不敢来,一夜没睡,黎明即雇了挂车子在黄河边伺候,也是
十里长亭送别的意思。哭了一会,老残同人瑞均安慰了他几句,踏冰过河去了。
过河到省,不过四十里地,一下钟后,已到了黄人瑞东箭道的公馆面前,下车进去。黄
人瑞少不得尽他主人家的义务,不必赘述。
老残饭后一面差许明去替他购办行李,一面自己却到中西大药房里,找着一个掌柜的,
细细的考较了一番。原来这药房里只是上海贩来的各种瓶子里的熟药,却没有生药。再问他
些化学名目,他连懂也不懂,知道断不是此地去的了。
心中纳闷,顺路去看看姚云松。恰好姚公在家,留着吃了晚饭。
姚公说:“齐河县的事,昨晚白子寿到,已见了宫保,将以上情形都说明白,并说托你
去办,宫保喜欢的了不得,却不晓得你进省来。明天你见宫保不见?”老残道:“我不去
见,我还有事呢。”就问曹州的信:“你怎样对宫保说的?”姚公道:“我把原信呈宫保看
的。宫保看了,难受了好几天,说今以后,再不明保他了。”老残道:“何不撤他回省
来?”云松笑道:“你究竟是方外人。岂有个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天下督抚谁不护
短!这宫保已经是难得的了。”老残点点头。又谈了许久,老残始回。
次日,又到天主堂去拜访了那个神甫,名叫克扯斯。原来这个神甫,既通西医,又通化
学。老残得意已极,就把这个案子前后情形告诉了克扯斯,并问他是吃的什么药。克扯斯想
了半天想不出来,又查了一会书,还是没有同这个情形相对的,说:“再替你访问别人罢。
我的学问尽于此矣。”
老残听了,又大失所望。在省中已无可为,即收拾行装,带着许明,赴齐河县去。因想
到齐东村怎样访查呢?赶忙仍旧制了一个串铃,买了一个旧药箱,配好了许多药材。却叫许
明不须同往,都到村相遇,作为不识的样子。许明去了。却在齐河县雇了一个小车,讲明包
月,每天三钱银子;又怕车夫漏泄机关,连这个车夫都瞒却,便道:“我要行医,这县城里
已经没甚么生意了,左近有什么大村镇么?”车夫说:“这东北上四十五里有大村镇,叫齐
东村,热闹着呢,每月三八大集,几十里的人都去赶集。你老去那里找点生意罢。”老残
说:“很好。”第二天,便把行李放在小车上,自己半走半坐的,早到了齐东村。原来这村
中一条东西大街,甚为热闹;往南往北,皆有小街。
老残走了一个来回,见大街两头都有客店;东边有一家店,叫三合兴,看去尚觉干净,
就去赁了一间西厢房住下。房内是一个大炕,叫车夫睡一头,他自己睡一头。次日睡到已
初,方才起来,吃了早饭,摇个串铃上街去了,大街小巷乱走一气。未刻时候,走到大街北
一条小街上,有个很大的门楼子,心里想着:“这总是个大家。”就立住了脚,拿着串铃尽
摇。只见里面出来一个黑胡子老头儿,问道:“你这先生会治伤科么?”老残说:“懂得点
子。”那老头儿进去了,出来说:“请里面坐。”进了大门,就是二门,再进就是大厅。行
到耳房里,见一老者坐在炕沿上,见了老残,立起来,说:“先生,请坐。”
老残认得就是魏谦,却故意问道:“你老贵姓?”魏谦道:“姓魏。先生,你贵姓?”
老残道:“姓金。”魏谦道:“我有个小女,四肢骨节疼痛,有甚么药可以治得?”老残
道:“不看症,怎样发药呢?”魏谦道:“说的是。”便叫人到后面知会。
少停,里面说:“请。”魏谦就同了老残到厅房后面东厢房里。这厢房是三间,两明一
暗。行到里间,只见一个三十余岁妇人,形容憔悴,倚着个炕几子,盘腿坐在炕上,要勉强
下炕,又有力不能支的样子。老残连喊道:“不要动,好把脉。”魏老儿却让老残上首坐
了,自己却坐在凳子上陪着。
老残把两手脉诊过,说:“姑奶奶的病是停了瘀血。请看看两手。”魏氏将手伸在炕几
上,老残一看,节节青紫,不免肚里叹了一口气,说:“老先生,学生有句放肆的话不敢
说。”魏老道:“但说不妨。”老残道:“你别打嘴。这样像是受了官刑的病,若不早治,
要成残废的。”魏老叹口气道:“可不是呢。请先生照症施治,如果好了,自当重谢。”老
残开了一个药方子去了,说:“倘若见效,我住三合兴店里,可以来叫我。”
从此每天来往,三四天后,人也熟了,魏老留在前厅吃酒。老残便问:“府上这种大户
人家,怎会受官刑的呢?”魏老道:“主先生,你们外路人,不知道。我这女儿许配贾家大
儿子,谁知去年我这女婿死了。他有个姑子贾大妮子,同西村吴二浪子眉来眼去,早有了意
思。当年说亲,是我这不懂事的女儿打破了的,谁知贾大妮子就恨我女儿人了骨髓。今年春
天,贾大妮子在他姑妈家里,就同吴二浪子勾搭上了,不晓得用什么药,把贾家全家药死,
却反到县里告了我的女儿谋害的。又遇见了千刀剐、万刀剁的个姓刚的,一口咬定了,说是
我家送的月饼里有砒霜,可怜我这女儿不晓得死过几回了。听说凌迟案子已经定了,好天爷
有眼,抚台派了个亲戚来私访,就住在南关店里,访出我家冤枉,报了抚台。抚台立刻下了
公文,叫当堂松了我们父女的刑具。没到十天,抚台又派了个白大人来。真是青天大人!一
个时辰就把我家的冤枉全洗刷净了!听说又派了什么人来这里访查这案子呢。吴二浪子那个
王八羔子,我们在牢里的时候,他同贾大妮子天天在一块儿。听说这案翻了,他就逃走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