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旗下(27)
时间:201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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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的院里有不少棵枣树,树梢上还挂着些熟透了的红枣儿。他打下来一些,用包 袱兜好,拿去送给正翁夫妇。那年月,旗人们较比闲在,探望亲友便成为生活中的要事 一端。常来常往,大家都观察的详细,记得清楚:谁家院里有一棵歪脖的大白杏,谁家 的二门外有两株爱开花而不大爱结果的“虎拉车”①。记得清楚,自然到时候就期望有 些果子送上门来,亲切而实惠。大姐婆婆向来不赠送别人任何果子,因为她从前种的白 枣和蜜桃什么的都叫她给瞪死了,后来就起誓不再种果树。这可就叫她有时间关心别人 家的桃李和苹果,到时候若不给她送来一些,差不多便是大逆不道!因此,二哥若不拿 着些枣子,便根本不敢前去访问。
多甫大姐夫正在院里放鸽子。他仰着头,随着鸽阵的盘旋而轻扭脖颈,眼睛紧盯着 飞动的“元宝”。他的脖子有点发酸,可是“不苦不乐”,心中的喜悦难以形容。看久 了,鸽子越飞越高,明朗的青天也越来越高,在鸽翅的上下左右仿佛还飞动着一些小小 的金星。天是那么深远,明洁,鸽子是那么黑白分明,使他不能不微张着嘴,嘴角上挂 着笑意。人、鸽子、天,似乎通了气,都爽快、高兴、快活。
今天,他只放起二十来只鸽子,半数以上是白身子,黑凤头,黑尾巴的“黑点子”,其余的是几只“紫点子”和两只黑头黑尾黑翅边的“铁翅乌”。阵式不大,可是配合得 很有考究。是呀,已到初秋,天高,小风儿凉爽,若是放起全白的或白尾的鸽儿,岂不 显着轻飘,压不住秋景与凉风儿么?看,看那短短的黑尾,多么厚深有力啊。看,那几 条紫尾确是稍淡了一些,可是鸽子一转身或一侧身啊,尾上就发出紫羽特有的闪光呀! 由全局看来,白色似乎还是过多了一些,可是那一对铁翅乌大有作用啊:中间白,四边 黑,象两朵奇丽的大花!这不就使鸽阵于素净之中又不算不花哨么?有考究!真有考究! 看着自己的这一盘儿鸽子,大姐夫不能不暗笑那些阔人们——他们一放就放起一百多只, 什么颜色的都有,杂乱无章,叫人看着心里闹得慌!“贵精不贵多呀”!他想起古人的 这句名言来。
虽然想不起到底是哪一位古人说的,他可是觉得“有诗为证”,更佩服自 己了。
在愉快之中,他并没忘了警惕。玩嘛,就得全心全意,一丝不苟。虽然西风还没有 吹黄了多少树叶,他已不给鸽子戴上鸽铃,怕声闻九天,招来“鸦虎子”——一种秋天 来到北京的鹞子,鸽子的敌人。一点不能大意,万一鸦虎子提前几天进了京呢,可怎么 办?他不错眼珠地看着鸽阵,只要鸽子露出点惊慌,不从从容容地飞旋,那必是看见了 敌人。他便赶紧把它们招下来,决不冒险。今天,鸽子们并没有一点不安的神气,可是 他还不敢叫它们飞得过高了。鸦虎子专会在高空袭击。他打开鸽栅,放出几只老弱残兵, 飞到房上。
空中的鸽子很快地都抿翅降落。他的心由天上回到胸膛里。
二哥已在院中立了一会儿。他知道,多甫一玩起来便心无二用,听不见也看不见旁的,而且讨厌有人闯进来。见鸽子都安全地落在房上,他才敢开口:“多甫,不错呀!”
“哟!二哥!”多甫这才看见客人。他本想说两句道歉的话,可是一心都在鸽子上,爽 兴就接着二哥的话茬儿说下去:“什么?不错?光是不错吗?看您说的!这是点真学问! 我叫下它们来,您细瞧瞧!每一只都值得瞧半天的!”他往栅子里撒了一把高粱,鸽子 全飞了下来。“您看!您要是找紫点子和黑点子的样本儿,都在这儿呢!您看看,全是 凤头的,而且是多么大,多么俊的凤头啊!美呀!飞起来,美;落下来,美;这才算地 道玩艺儿!”没等二哥细细欣赏那些美丽的凤头,多甫又指着一对“紫老虎帽儿”说: “二哥!
看看这一对宝贝吧!帽儿一直披过了肩,多么好的尺寸,还一根杂毛儿也没有 啊!告诉您,没地方找去!“他放低了声音,好象怕隔墙有耳:”庆王府的!府里的秀 泉,秀把式偷出来的一对蛋!到底是王府里的玩艺儿,孵出来的哪是鸽子,是凤凰哟!“
“嗯!是真体面!得送给秀把式一两八钱的吧?”“二哥,您是怎么啦?一两八钱的,连看也不叫看一眼啊!靠着面子,我给了他三两。可是,这一对小活宝贝得值多少 银子啊?二哥,不信您马上拍出十两银子来,看我肯让给您不肯!”
“那,我还留着银子娶媳妇呢!”
“那,也不尽然!”多甫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您记得博胜之博二爷,不是用老 婆换了一对蓝乌头吗?”这时候,他才看见二哥手里的包袱。“二哥,您家里的树熟儿 ①吧?嘿!我顶爱吃您那儿的那种‘莲蓬子儿’,甜酸,核儿小,皮嫩!太好啦!我道 谢啦!”他请了个安,把包袱接过去。进了堂屋,二哥给二位长亲请了安,问了好,而 后献礼:“没什么孝敬您的,自家园的一点红枣儿!”
大姐进来献茶,然后似乎说了点什么,又似乎没说什么,就那么有规有矩地找到最 合适的地方,垂手侍立。
多甫一心要吃枣子,手老想往包袱里伸。大姐婆婆的眼睛把他的手瞪了回去,而后 下命令:“媳妇,放在我的盒子里去!”大姐把包袱拿走,大姐夫心里凉了一阵。
有大姐婆婆在座,二哥不便提起王掌柜的事,怕她以子爵的女儿的资格,拦头给他 一杠子。她对什么事,不管懂不懂,都有她自己的见解与办法。一旦她说出“不管”, 正翁就绝对不便违抗。这并不是说正翁有点怕老婆,而是他拥护一条真理——“不管” 比“管”更省事。二哥有耐性儿,即使大姐婆婆在那儿坐一整天,他也会始终不动,滔 滔不绝地瞎扯。
大姐不知在哪儿那么轻嗽了一下。只有大姐会这么轻嗽,叫有心听的能听出点什么 意思来,叫没心听的也觉得挺悦耳,叫似有心听又没心听的既觉得挺悦耳,还可能听出 点什么意思来。这是她的绝技。大姐婆婆听见了,瞪了瞪眼,欠了欠身。二哥听到了那 声轻嗽,也看见了这个欠身,赶紧笑着说:“您有事,就请吧!”大姐婆婆十分庄严地 走出去。二哥这才对二位男主人说明了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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