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旗下(32)
时间:201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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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名词。定大爷觉得这很好玩,所以允许牛牧师进前门。这虽然给了洋人一点面 子,可是暗中有人拿他当作大马猴似的看着玩,也就得失平衡,安排得当。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童儿领着牧师往院里走。小童儿年纪虽小,却穿着件扑着脚面的 长衫,显出极其老成,在老成之中又有点顽皮。牛牧师的黄眼珠东溜溜,西看看,不由 地长吸了一口气。看,迎面是一座很高很长的雕砖的影壁,中间悬着个大木框,框心是 朱纸黑字,好大的两个黑字。他不会欣赏那砖雕,也不认识那俩大黑字,只觉得气势非 凡,的确是财主住的地方。影壁左右都有门,分明都有院落。“请!”小童儿的声音不 高也不低,毫无感情。说罢,他向左手的门走去。门坎很高,牧师只顾看门上面的雕花, 忘了下面。
鞋头碰到门坎上,磕去一块皮,颇为不快。
进了二门,有很长的一段甬路,墁①着方砖,边缘上镶着五色的石子,石子儿四围 长着些青苔。往左右看,各有月亮门儿。左边的墙头上露着些青青的竹叶。右门里面有 座小假山,遮住院内的一切,牛牧师可是听到一阵妇女的笑声。他看了看小童儿,小童 儿很老练而顽皮地似乎挤了挤眼,又似乎没有挤了挤眼。
又来到一座门,不很大,而雕刻与漆饰比二门更讲究。进了这道门,左右都是长廊,包着一个宽敞的院子。听不见一点人声,只有正房的廊下悬着一个长方的鸟笼,一只画 眉独自在歌唱。靠近北房,有两大株海棠树,挂满了半红的大海棠果。一只长毛的小白 猫在树下玩着一根鸡毛,听见脚步声,忽然地不见了。
顺着正房的西北角,小童儿把牧师领到后院。又是一片竹子,竹林旁有个小门。牧 师闻到桂花的香味。进了小门,豁然开朗,是一座不小的花园。牛牧师估计,从大门到 这里,至少有一里地。迎门,一个汉白玉的座子,上边摆着一块细长而玲珑的太湖石。 远处是一座小土山,这里那里安排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给土山添出些棱角。小山上 长满了小树与杂花,最高的地方有个茅亭,大概登亭远望,可以看到青青的西山与北山。山前,有个荷花池,大的荷叶都已残破,可是还有几叶刚刚出水,半卷半开。顺着池边 的一条很窄,长满青苔的小路走,走到山尽头,在一棵高大的白皮松下,有三间花厅。 门外,摆着四大盆桂花,二金二银,正在盛开。“回事!”小童儿喊了一声。听到里面 的一声轻嗽,他高打帘栊,请客人进去。然后,他立在大松下,抠弄树上的白皮儿,等 候命令。
花厅里的木器一致是楠木色的,蓝与绿是副色。木制的对联,楠木地绿字;匾额, 楠木地蓝字。所有的磁器都是青花的。只有一个小瓶里插着两朵红的秋玫瑰花。牛牧师 扫了一眼,觉得很失望——没有金盘子银碗!
定大爷正和两位翰林公欣赏一块古砚。见牛牧师进来,他才转身拱手,很响亮地说:“牛牧师!我是定禄!请坐!”牧师还没坐下,主人又说了话:“啊,引见引见,这是 林小秋翰林,这是纳雨声翰林,都坐!坐!”
两位翰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满一汉,都留着稀疏的胡子。汉翰林有点拘束。
在拘束之中露出他既不敢拒绝定大爷的约请,又实在不高兴与洋牧师同席。满翰林是个 矮胖子,他的祖先曾征服了全中国,而他自己又吸收了那么多的汉族文化,以至当上翰 林,所以不象汉翰林那么拘束。他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他的才华足以应付一切人,一 切事。
一切人,包括着白脸蓝眼珠的,都天生来的比他低着一等或好几等。他不知道世 界列强的真情实况,可的确知道外国的枪炮很厉害,所以有点怕洋鬼子。不过,洋鬼子 毕竟是洋鬼子,无论怎么厉害也是野人,只要让着他们一点,客气一点,也就可以相安 无事了。不幸,非短兵相接,打交手仗不可,他也能在畏惧之中想出对策。他直看牛牧 师的腿,要证实鬼子腿,象有些人说的那样,确是直的。假若他们都是直腿,一倒下就 再也起不来,那便好办了——只须用长竹竿捅他们的磕膝,弄倒他们,就可以象捉仰卧 的甲虫那样,从从容容地捉活的就是了。牛牧师的腿并不象两根小柱子。翰林有点失望, 只好再欣赏那块古砚。
“贵国的砚台,以哪种石头为最好呢?”纳雨声翰林为表示自己不怕外国人,这样 发问。
牛牧师想了想,没法儿回答,只好咔咔了两声。笑完,居然想起一句:“这块值多 少钱?”
“珍秀斋刚送来,要八十两,还没给价儿。雨翁说,值多少?”定大爷一边回答牧师,一边问纳翰林。
“给五十两吧,值!”纳雨翁怕冷淡了林小秋,补上一句,“秋翁说呢?”
秋翁知道,他自己若去买,十两银子包管买到手,可是不便给旗官儿省钱,于是只 点了点头。
牛牧师的鼻子上出了些细汗珠儿。他觉得自己完全走错了路。看,这里的人竟自肯 花五十两买一块破石头!他为什么不早找个门路,到这里来,而跟眼睛多那些穷光蛋们 瞎混呢?他须下决心,和这群人拉拢拉拢,即使是卑躬屈膝也好!等把钱拿到手,再跟 他们瞪眼,也还不迟!他决定现在就开始讨他们的喜欢!正在这么盘算,他听见一声不 很大而轻脆的响声。他偷眼往里间看,一僧一道正在窗前下围棋呢。他们聚精会神地看 着棋盘,似乎丝毫没理会他的光临。
那和尚有五十多岁,虽然只穿件灰布大领僧衣,可是气度不凡:头剃得极光,脑门 儿极亮,脸上没有一丝五十多岁人所应有的皱纹。那位道士的道袍道冠都很讲究,脸色 黄黄的,静中透亮,好象不过五十来岁,可是一部胡须很美很长,完全白了。
牛牧师不由地生了气。他,和他的亲友一样,知道除了自己所信奉的,没有,也不 应当有,任何配称为宗教的宗教。这包括着犹太教、天主教。至于佛教、道教……更根 本全是邪魔外道,理当消灭!现在,定大爷竟敢约来僧道陪他吃饭,分明是戏弄他,否 定他的上帝!他想牺牲那顿好饭食,马上告辞,叫他们下不来台。
一个小丫环托着个福建漆的蓝色小盘进来,盘上放着个青花磁盖碗。她低着头,轻 轻把盖碗放在他身旁的小几上,轻俏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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