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元恩的额头还是敲出了血。王新云找来了药棉和药,为生父止血。两人现在都已冷静下来,并且为刚才过激的言行,各自感到不好意思。王新云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冰淇淋,递了一个给生父。
王新云吃着冰淇淋,冰淇淋吃掉一半,才发现生父没吃。他发现生父手上的冰淇淋,和手一起发抖。在王新云看来,发抖的原因是因为冰冷。但是对于韦元恩,手上的冰淇淋是一根冰棍,是他答应买给儿子韦三虎的冰棍,是使他失去儿子的冰棍。韦元恩卖掉了三头小猪,得了钱,准备给儿子买冰棍。但是他回头一看,却不见了儿子。他首先跑到卖冰棍的地方,不见儿子,才开始满街地找。菁盛的街不大,韦元恩来回找了几遍,也不见儿子的踪影。他重新来到卖冰棍的地方,问卖冰棍的人说,见我儿子没?卖冰棍的人说我不认得你儿子。韦元恩就跟卖冰棍的人比划儿子的模样。卖冰棍的人说噢,那是你儿子呀,他跟一个戴草帽的男的,走了。戴草帽?韦元恩脑子一闪,闪出他排队称猪回头的时候,是有一个蹲在儿子身边的戴草帽的男人,他当时没有多想。现在一想,糟了!你看见他们往哪里走吗?韦元恩问。卖冰棍的人摇头。韦元恩独自一人回家。老婆看见他只拿着一条扁担进门,高兴地说,卖啦?韦元恩不吭声,只顾屋里屋外地找,房前房后地看。在房后打陀螺的大虎和二虎看见归来的父亲,满怀期待,巴望父亲带给他们需要的文具。但是父亲慌张地看着他们,说,看见三虎没?两兄弟摇摇头,奇怪父亲为什么这么问,因为弟弟三虎不是跟父亲上街了吗?他应该是跟父亲在一起的呀!韦元恩确定儿子韦三虎不在家,撒腿就往山外的方向跑。生火做饭的老婆诧异地看着飞跑的丈夫,直到她发现儿子三虎没有跟丈夫回来,恍然觉得了什么不祥,手里的水瓢掉到地上。韦元恩一路喊着三虎,喊到菁盛街的时候,已是夜里。街上的人全被他喊醒。有年壮的人打开门出来,扬言要揍他。他哪里怕揍,照样喊,直到嗓子嘶哑,他的喊声已不足以影响到别人的睡眠。这时候天也已经亮了。
韦元恩搭乘路过菁盛的班车去了县城。他在县城找了几天,又去了南宁。在南宁他待的时间特别长,有五个月。对南宁失望后,他就去柳州,然后去桂林,再去玉林、梧州、钦州、北海、百色。他沿途张贴寻人启事,像当年中国工农红军所到之处留下标语一样。但所有广西的中小城市他几乎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儿子的线索,但时间也已经过了一年。他这时才明白,这样直接找儿子不是办法,要找到拐走儿子的人才是关键。
于是韦元恩重返菁盛。他从菁盛街上摸起,查找那个戴草帽的男人。只要现在见那个人,他一定能认出他来。他隐藏在街上的每个角落,观察从各家各户进出的人。住在菁盛街上的人,他能统计出基本的人数。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他也心中有数。但是,那个拐走他儿子的戴草帽的男人,并没有住在菁盛街上。到了圩日,他给自己戴了一顶草帽,把脸遮蔽在帽檐下,在赶圩的人群中,期待着另一个戴草帽的男人的出现。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那个拐走他儿子的男人,就像有千里眼,就像是老狐狸,始终不在街上抛头露面。难道他不是菁盛乡的人?难道他遭报应,死了?后来,韦元恩和菁盛街上的人熟了。他是挨家挨户地道歉以后,和菁盛街的人熟悉的,为儿子失踪的当天晚上他歇斯底里的叫喊和过后对街上人家的窥视。菁盛街的人们理解和原谅了他的叫喊和窥视。他们深深地同情这个儿子被拐走的男人,并积极地提供线索。这天韦元恩得到的一个线索,那就是登立村的一个叫蓝怀庭的穷人,成功地为儿子娶了媳妇,而且新娘的陪嫁叫人咋舌,有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如果不是有两千元以上的聘礼,怎么会有电视机作为陪嫁?而一贯穷得叮当响的蓝怀庭,如何送得出那么高昂的彩礼?他的钱从哪里来?韦元恩对这个线索如获至宝,他火烧火燎去往登立村。在一个拉通电线的屯子,韦元恩一眼能看出蓝怀庭的家,因为屯子里只有一家屋顶架有电视天线,并且留有办过喜事的痕迹。韦元恩直捣蓝怀庭家,首先找到了一顶草帽,他把草帽扣在了蓝怀庭的头上。蓝怀庭嗵地就给韦元恩跪下了。
韦元恩话也不说,拉起蓝怀庭就走。奇怪的是蓝家的人并不阻拦,屯子里的人也不阻拦,他们仿佛把来人当成了公安,或者说他们知道蓝怀庭被人带走是迟早的事,这一天终于来了。
韦元恩押着蓝怀庭到了菁盛街上。在韦元恩最后一次望见儿子的地方,他叫蓝怀庭蹲下。草帽依然扣在蓝怀庭的头上。韦三虎被拐走的一幕在蓝怀庭的坦白中再现。蓝怀庭又一次担当起人贩子的角色,从菁盛街坐车起程。只不过跟他上车的不是年幼无知的韦三虎,而是韦三虎高大勇猛的父亲。
蓝怀庭带领韦元恩重走一年前拐走韦三虎的路线。从菁盛到都安,再从都安到南宁,然后从南宁坐火车北上,到湖南湘潭后转车往东,前往浙江的衢州。
在火车上,韦元恩对蓝怀庭说,要回我的儿子,我就不把你送公安。蓝怀庭看着韦元恩,说,要是要不回呢?韦元恩说,为什么要不回?蓝怀庭说我也不晓得,能不能要得回。韦元恩说那我也不把你送公安。我把你送去见阎王。蓝怀庭就说,要得回,要得回。到了衢州,蓝怀庭蹲在火车站的厕所里,半天不出来。韦元恩一把拽出蓝怀庭,说,你这是拉屎吗?你这是女人生孩子!蓝怀庭说我要是女人就好了,可以生一个儿子还你。可是到这里以后,我不晓得上哪儿去找你儿子了。韦元恩说我儿子是你拐卖的,为什么不晓得?蓝怀庭说,我是在这里把你儿子交给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把你儿子带去哪里,我就不晓得了。韦元恩说你晓不晓得那个人是谁?是哪里人?蓝怀庭摇摇头,但是他说,那个人不像是买你儿子去养的人,而是把你儿子买去后再卖给别人的人。韦元恩一听,猛地掐住蓝怀庭的脖子,说我儿子是木板吗,让你们一层一层地往外卖?蓝怀庭勉强从喉管里挤出一句话,是木板就不会被当柴烧啊。这句话让韦元恩松开了手。对呀,只要儿子在,不管在哪里,不信找不到。
韦元恩在衢州开始找儿子。蓝怀庭当然得跟着。韦元恩怕蓝怀庭跑,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把他的手脚捆起来。他们在城里转了半个月后,带在身上的钱花光了。韦元恩就带蓝怀庭去卖血,因为卖血钱来得快。两人卖血的钱由韦元恩一个人管着。钱要花光了,又再去卖。三个月过去了,城里没发现儿子的踪迹,韦元恩就带着蓝怀庭往乡村走。每到一个乡村,他们就打听谁家在一年五个月前后买过一个男孩?这显然是徒劳无益的,因为被问的人听到这个问题,无不抱以警惕,加以防范。他们甚至连村子也进不去,经常被棍棒打出来。后来是蓝怀庭的一个提醒,让韦元恩改变了策略。蓝怀庭说我们能不能不做找小孩的,而是装作卖小孩的?韦元恩一个愣怔之后,第一次主动把烟递给蓝怀庭抽。从此,他们以人贩子的口吻向人提问,情势果然有效。他们得以进入了村庄,并有机会观察到了各家各户的小孩。当确信此村庄没有韦三虎时,他们就借机脱身,前往彼村庄。遇到已说好的买家,他们的借口通常是,我们这就回去,把孩子带过来。有急切的买家想付定金,韦元恩就说万一我们被公安抓了,你的定金就要不回来了。这天,他们来到大洲乡的田旺村。一个姓陈的人家听说有人来卖小孩,急匆匆地过来,把韦元恩和蓝怀庭请到自己家里。陈家夫妻俩连茶水还没给来人端上就问,孩子在哪儿?是男孩还是女孩?几岁?蓝怀庭抢着答说,是个女孩,十岁了。陈家夫妻听了垂头丧气。蓝怀庭说女孩你们不会要的,那我们走了。陈家女人不甘心,又说有没有男孩?七岁这样的?蓝怀庭说没有。他拉起韦元恩就走。两人离开村子,穿过竹林,又过了河后,蓝怀庭一屁股坐在土坎上,向韦元恩要烟抽。韦元恩边给蓝怀庭烟边说,你今天好怪。蓝怀庭说我怪,那家人更怪。韦元恩说,怎么怪?怪在哪儿?蓝怀庭说,一开头就问孩子在哪儿?还问是不是七岁?你说是不是怪?三虎到今年也是七岁是吗?韦元恩一愣,你是说三虎在那家人家里?蓝怀庭点头,又摇头,说如果三虎在,为什么要那么问呢?可是我……又看见了一支枪,跟我买给三虎的那支很像。挂在墙壁上,我一进门就看到了。韦元恩一把拉起蓝怀庭,说走,跟我回去!蓝怀庭说,去哪儿?韦元恩说,田旺村呀!蓝怀庭不肯,说我们这么回去,搞不好要没命的。你想啊,三虎要是在那家人家里,我们直接这么去要,也要不回来的。三虎要是已经不在那家人家里了,假设他已经跑了,丢了,那家人一定会找我们要人的,我们又拿不出人,这不是找死吗?韦元恩说,我一定回去弄个究竟!他盯着蓝怀庭,你走不走?蓝怀庭说你把我绑起来吧,留在这里等你。韦元恩从口袋里掏出绳子,绑蓝怀庭。蓝怀庭说你要是相信我,就别绑我。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好帮你去报公安。韦元恩说,你不是最怕公安吗?蓝怀庭说你要是出什么事,还管他什么怕不怕。这样,我在这里等你到天黑,天黑你不回来,我就去报公安,好不好?韦元恩想了想,放开绳子。韦元恩独自一人回到田旺村的陈家。他一眼看到了墙上的玩具冲锋枪,并把它取下来。他对陈姓夫妻说,你们家是有小孩的,为什么还要买小孩来养呢?陈家夫妻说道,你们手里是不是有一个七岁的男孩吧,你说!韦元恩坦白说我其实不是来卖小孩的,是来找我的小孩的。我的儿子两年前被人拐卖到了这边,当时是五岁,现在是七岁了。陈家夫妻一听,面面相觑。韦元恩亮出儿子的相片。陈家夫妻一看相片,大吃一惊。韦元恩明白了什么,把塑料当铁,或者说把假枪当作真枪,逼住陈家夫妻问,我儿子是不是在你们家?现在在哪里?陈家男人摇头。陈家女人指着相片说,他真是你儿子?韦元恩说,他不是我儿子难道是你儿子?陈家女人说,他就是我儿子呀!韦元恩说,这是我的儿子,怎么变成你儿子,你说!陈家男人说买的。陈家女人说六千块钱买的。韦元恩说我儿子现在在哪儿,你们把他藏哪里去了?陈家男人说,我们也在找他呀,他已经跑丢有一个月了。陈家女人说,我们还以为他在你们手上,想把他从你们手上要回来呢。韦元恩放下枪,揪过陈家男人,把我的儿子还给我!陈家女人一旁嚷嚷说,我们买你儿子花了六千块钱呢,谁还?你还!你要还我们六千块钱!不得,我们还养你儿子养了两年哩!韦元恩朝陈家女人就是一脚,没踢着。但陈家女人却呀呀叫喊,救命呀,杀人了!韦元恩说我现在不杀人,要不回我的儿子,你看我杀不杀!他把陈家男人一推,走!把我儿子找来,还给我!韦元恩推着陈家男人出了门,迎头一看,十多个拿着扁担锄头的村民立在面前,把他当成恶霸,要打。韦元恩见势不妙,猛地夹住陈家男人,退到墙边。他把陈家男人和墙当成盾牌,护着自己。村民们的扁担锄头不能打人,或横或举着,与韦元恩形成僵持。韦元恩要求与村长谈判。很快,来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走到韦元恩的跟前,说我是田旺村的村长,现在,我命令你放开人质!韦元恩继续箍着陈家男人,说我不放,他还了我的儿子我就放!村长说,你不是人贩子吗?还什么儿子?还谁的儿子?难道你把自己亲生的小孩也卖了不成?韦元恩说我不是人贩子,我只是装作人贩子来找我的儿子。我儿子被人贩子拐卖到了这边,在这个人家里,我是来要回我的儿子!韦元恩说着用一只手从衣袋里摸出相片,亮给村长看。喏,这是我儿子!村长看了相片,瞪着眼睛,看看陈家男人,看看韦元恩。拿扁担锄头的村民也凑近来看。他们一致认为相片上的男孩,就是陈家的孩子。韦元恩大声声明说,是我的儿子!村长对韦元恩说,光凭这张相片不能证明是你的儿子,人贩子的身上通常不也有小孩的相片吗?韦元恩说你的话说对了,那现在请把孩子带来,看他认不认得我是他爸,亲亲的阿爸!陈家男人这时说我说孩子跑丢有一个月了,他不信。村长对韦元恩说他讲的是实话,我可以证明,村里的人也都可以证明。韦元恩说我不信,你们骗我!七岁的孩子能跑去哪里?我不信他又被人拐了不成?村长说拐不拐我们不知道,总之这孩子是不见了。是从学校走丢的。他指指陈家男人,他对孩子是不错的,虽然是养子,也让孩子上学读书。孩子平时都很乖,谁会想家长两三天不跟着他,他就不见了。他肯定是不在村子里了,因为我们把村子都找遍了,把周围的村子也都找遍了。开始我们还担心他掉到河里,也把河里捞了个遍。我们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因为我们村的这条河很浅,是绝对淹不死人的。所以说他肯定是活着,只是不在村子里了。韦元恩见村长态度实在,不像是说假话。他放开了陈家男人。一些村民见韦元恩没了掩护,操作扁担锄头要打,被村长制止。村长说,让他走吧。陈家女人不干,说不能让他走!我买儿子六千块钱谁还呀?韦元恩对陈家女人说凭你这句话,我相信儿子不在你家了。你放心好了,只要我找回我的儿子,我一定还你六千块钱,替人贩子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