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没必要,屋子里现在真是十分的静,王薇和王蔷都低着头,各自叠衣服,弄的全是母亲的旧衣,劣质的化纤,滑溜溜的。刚叠好放齐,一碰,又全乱了。
父亲只在墙上眉清目秀地挂着,不知冬冷夏热,不知人来人往,亦不知,十六年过去了,他的大女儿,要带着母亲,嫁走了。
2.王薇的膨胀与兴奋果真没能支撑上几天,临到最后三四天,终于现出原形。
她拼命吃起东西,来势凶猛、史无前例,像用四方框把胃给撑开来似的,然后,她拿个大铲子,往嘴里一刻不停地倒。
早上一起床,牙不刷脸不洗,她直奔油漆剥落的餐桌,往返于其与冰箱之间,干的稀的手脚不停,一边含含糊糊地对王蔷解释:早上一定要吃好,保证一天的精力…… 出门前,她遮遮掩掩地在大包里塞上许多水果与饼干及梅子,好像是要郊游,就连走路与等公交车,她也会掏出一大把瓜子,非常粗俗地边吃边吐。王蔷有次下班路上碰到她,正替她难为情着,王薇却掏出一大把黏糊糊的奶油瓜子塞给王蔷,真诚地劝说:你吃吃看,真的,好好感觉一下!只要牙齿与舌头之间有东西在动来动去,然后不停地往脖子里吞咽,感觉到胃里那么实实在在的,太舒服了!晚上,则是她全天进食的高潮。那些花样百出的食品不必一一列举,漫长而津津有味地咀嚼从餐桌转移到沙发,再到床上……胃的容量是有限的,但王薇自有办法,她吃一阵,抠一阵,吐一阵,再吃再抠再吐,有时还取锻炼之道,深更半夜地在家里转圈,以加速消耗,开始新的吞食。她忙得不亦乐乎,简直热乎极了。
母亲有些倦怠,像对待王薇小时候“搞”东西一样,她不负责任地散淡着,“你少吃点儿啊,别把胃弄坏了……”泛泛的,像在讲应酬话。
母亲在忙她的事——集中所有的精力,又得瞒着女儿们——向墙上的父亲告别。她的告别大象无形:十九平方米的房间,转到哪里,都与墙上的父亲近在咫尺,心里不论祷告些什么,父亲也当是一清二楚吧……
这告别或许也是伤神的,母亲的昏老在这几天里迅速地逼近。完全成了个老女人,前面那些年一直紧绷着的劲道好像突然间失去了张力与弹性——生活已经不需要她再去锱铢必较、死缠烂打。
头发花白只是表面之相,丢三落四、行步缓慢亦不足为怪,关键是她经常会不合时宜地打起瞌睡。公共厨房里,灶上“笃”着一锅水泡饭,她倚着水池守着,眼皮蒙眬。锅里溢出来,她竟也不动,仍是那样似睁似闭着,直瞧着沸水往灶上四处横淌……晚间的沙发上,她凹陷在旧弹簧里,像一枚土豆,以看电视的名义打着盹儿,很快流起口水,嘴角的一汪口水上映出屏幕上蓝荧荧的光——看上去,她多么可怜,多么老弱而微小,与墙上那依然文质彬彬的年轻父亲,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情感或肉体上的依偎。爱过漂亮爱过整洁并且有过“相好”的母亲彻底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松下来的、完全没有样子的老妇人。她不穿**,白天也套着睡衣走来走去。头上的发缝分得弯弯曲曲。手指甲长了也不剪掉——趁母亲看电视打瞌睡时,王蔷替她剪指甲,不知为什么,剪着剪着,王蔷掉下泪来,泪水像孱弱的小溪。
夜里,王蔷梦见自己睁开了眼,或许她是真的睁开了眼。她环视小屋。
小屋子依旧满满当当,那紧凑而实用的格局导致了视觉上的误差,并由此产生了一种荒诞效果:裸露的屋顶紧贴着面颊亲吻下来,她仿佛正睡到餐桌上,睡在隔夜菜与米饭粒之上;睡在电视机下方,睡在黑白的情节与画面之下,一切都在浮动之中,散发着物体本来固有的气质与引力……这不知置身何处的失重感,多么绵软,似在飘浮……好好记取吧,这滋味,当她与母亲睡到老温又大又新的房子里,可以作为长久的回味与陪伴……脚下的王薇似乎醒了一下,翻了个身,碰得床头的各种食品包装一阵窸窣。王蔷抱紧王薇的腿,多少个漫漫冬夜啊,她们姐妹靠着对方的腿脚互相取暖……好好睡吧,妹妹,醒来之后,你得自己去翻越你的山头,一个接一个的,生而为人,就得如此。但是,你要相信——你并不孤独,因为人人都孤独。你将会幸福,因为人人最后都学会了幸福,用他们所有的不幸作为学费。
梦中的王蔷翻身起床,站到小房间中央,这巴掌大的地方,因为夜深人静、众物萧条而变得广阔无垠了。不知何处飘来的雾气慢腾腾地升起,她清晰地看着她自己,正顺着不存在的烟雾慢慢爬上去,摘下尘灰满面的父亲,捧在手上——父亲可真轻啊,她托都托不起来的轻。
【作者简介】鲁敏,女,生于江苏,1998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戒指》、《百恼汇》、《爱战无赢》、《贞洁蒙尘》以及中短篇小说多部(篇)。小说曾被多种选刊选载,短篇小说《方向盘》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小说2005年度排行榜,曾获第五届南京市政府艺术奖金奖、第六届金陵文学奖一等奖。现居南京,为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