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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父亲(7)

时间:2013-05-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鲁敏 点击:

    她粗暴地扯下身上合体的套装,随便从橱子里拿了件衣服一换,就出去了,走得飞快,王蔷和王薇在后面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终于落座,王蔷才敢看母亲。母亲的上衣是咖啡色,旧式大西装领,高高的垫肩,两道深深的折痕从肩膀开始一直延伸到下摆,涤棉的表面,起了一层碍眼的小毛球。光鲜的领班与服务员们走来走去,金色的椅套,绣花的餐巾,仿银的餐具,这么富丽啊,谁都会把衰老的、衣着过时的母亲看成个乡下人的。王蔷心酸得几乎要掉下泪来。母亲不抬眼皮,故意专心地折弄着手里的一块餐纸,但王蔷一眼看出:母亲紧张了,她的背挺得太直。

    或许不仅是紧张,除了这可怕的太高级的饭店,她一定还被老温的样子给吓住了:腰那么粗,头是秃的,下巴是双的,皱纹一层层,神情镇定和蔼——他就是个“老温”,跟“小温”搭不上边儿。

    母亲慌里慌张地瞧了一眼王蔷,惊、疚、悔,什么都有,好像这婚事全是她撺掇出来似的。王蔷更加难受:唉,母亲怎么才能相信,这事儿并没委屈着自己……

    老温浑然不知,或是装作不知,只捧着菜单在研究,王薇迅速凑将过去,印在菜单上的照片色泽诱人,王薇早看得心醉神迷,恨不能手舞足蹈,老温客气地让她点菜,她果真受之不却,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儿菜名……

    总算度过了最初的适应期。母亲不知经过了怎样地考量,神情忽然又倨傲起来。她半抬着下巴吃菜,对老温的招呼有些爱搭不理,再好吃的菜也只用筷子挑着尝上一点点,那神情似乎是说:不就这些玩意儿吗,早吃过了,没什么的……

    好在王薇热乎,吃得左右开弓、啧啧称赞,根本不理会王蔷几次示意的眼光,逢到服务员撤盘子换菜,她总要唤住人家,把最后剩下的边角一扫而光,嘴里发自内心地感叹着:“这一小盅羹,可是要六十五呢!”或者:“这条鱼,一百零八一斤,就是鱼鳞也值得尝尝。”……王薇无意中透露的价格震撼了母亲,她立刻警觉起来,眼光在桌子上扫来扫去,似在暗中算计这餐饭的总额。大略一算,母亲肃然起敬似的,下巴不再端着了,她神情专注地一小口一小口品咂“佛跳墙”;又暗中瞟着老温,学习如何加上红醋、嫩豆芽儿等等,笨拙地用热鲍鱼汁拌泰米饭,却又不小心给烫了一下,三两名服务员围上来,又是道歉又是送冰块又是换餐具,殷勤得过了分,王蔷疑心她们是故意的,是想看母亲的局促模样……

    鱼翅羹上来的时候,王薇的兴奋达到了当晚的最高潮,她捂着嘴巴,里面发出“咕咕”的期待声,像那些好色的粗野男人看到活生生的大明星。是啊,在她长期以来对于昂贵美食的单相思里,鱼翅一直是个重头戏……她用筷子挑起来,半闭上眼睛往嘴里送,滑溜溜的鱼翅,慢镜头般,在她的唇边一点点变短、变小……

    母亲在一边疑惑地看着,停箸不前,她准以为那只是粉丝,她准想起了什么往事。啊,王蔷知道,可怜的母亲想起的是什么……

    那几年,有一阵子,家里总吃粉丝。粉丝汤,咸菜炖粉丝,豆瓣粉丝。大概是母亲经过算计,认为粉丝既可口又便宜——她在菜场攀认了一个卖粉丝的老乡,那人把碎粉丝以极低的价钱给她。有一天,母亲来了灵感,奢侈的灵感,她买回几两肥肉,熬了熬,生出许多油水。再把熬过的肉切成很碎的丁丁,与粉丝一起红烧,可以想见,那多么喷喷香啊……母亲在公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王薇就按捺不住了,她像只小猫似的,不停地在通往厨房的狭窄走廊里绕来绕去,没想到,倒一下子碰在刚出厨房门的母亲身上,后者手上正端着刚出锅的红烧粉丝呢!啪!没得说的,掉地上了,碗碎了,一大碗像肉那样香的粉丝全掉地上了!太丧气了,太残酷了!母亲几乎要哭,刚准备大声喊骂点儿什么,谁也想不到,顾不上公共走廊里随时可能会出现的邻居,王薇一下子趴到湿乎乎的地面上,以最快的速度用双手掬起一把最上面的粉丝,命令母亲:快去拿碗,这些还可以吃!谁都依然记得,那地面多么可疑,那粉丝又多么滑溜,不断从王薇的指缝中往下掉落,有一个邻居似乎已经进入现场,被这惊人一幕所骇,又退了回去……

    老温给母亲敬酒,老温跟王薇寒暄,老温向母亲解释他的专业……一切都在小心而完整地进行着。王蔷盯着老温,觉得陌生而抽象——这不是老温,而是来自外界的一个代表。这些年,整个世界,一直只有她们三个;老温,是父亲之后,第一个进入她们生活的男人。他是令人瞩目的,他是意义重大的,这隆重而不可再现的时刻……看看吧,他在沉着地笑,他很放松,他很礼貌,对母亲对妹妹都那么恰如其分,但是谁都清楚,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他永远不知道这三个女人,曾经怎样地捏成一团,在泥里打滚,在冰冷的世界尽头挤暖,在他与她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阶级般的鸿沟,但这一切,不是老温的错……就好比此刻,老温他打死也不会想到,这饭店的蓝色条纹窗帘,让王蔷联想到了什么?哈,一块抹布,一块蓝白条纹抹布。

    有一个春节,大概是父亲挂在墙上的第二个春节。除了些好吃的,她们没有添置任何东西。不,不是添不起,只是不想添而已。她们习惯于压缩所有的支出,这已不单单是物质上的窘迫,更是一种心理定势,在没有父亲的屋檐下,就得紧紧贴着地面……但无论如何,这是个春节,家中总少些气象。除夕之夜,母亲突然急中生智,带着一种活泼和灵感似的,她给家里新换了块抹布。此前的抹布,都是从洗脸毛巾、洗脚毛巾一步步淘汰下来的,等用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与质地,才宣告使命结束。而这回,简直就是平步青云嘛,一下子就新换了块蓝条纹的抹布——果真的,让人不相信吧,就是这块抹布,使得家里气象一新,每个人做家务活儿时都有了一种清洁与新鲜的手感,劳动都变得喜气洋洋的了。接下来的那整个正月,她们经常自然而然、乐此不疲地谈论那块抹布,她们太喜欢这样了,太深知其味了——只有廉价的、不起眼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任何享乐一旦花了大价钱,立刻毫无价值、令人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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