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克往两只茶杯里倒上酒,说,我很久没跟别人一起喝酒了。邱静心里一动。拿起杯子与老克的杯子碰一下,往嘴里倒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塞满了口腔。老克说,现在有人跟我喝酒了,可我不知道对面坐着的到底是谁。邱静说,我很喜欢这样。老克说,我也喜欢这样。不过我会觉得,生活老让我摸不着头脑。邱静说,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其实是最安全的。老克说,年轻的时候,我有过许多朋友,后来不知怎么一个个散去了。我也不愿意补充新的朋友。邱静点点头说,好的朋友是不容易找到的。老克说,那时我有一个诗人朋友,写得不错,曾经赠我两句诗:用一只脚走路,另一只脚点到为止。邱静笑了说,挺好的诗,现在人呢?老克说,整天与一种肝病待在一起。有一回遇到了,他说自己渐渐焦黄,仿佛秋后的庄稼等着挨刀。邱静说,他说话还像个诗人。老克说,当时我就想,我老了会怎么样。邱静说,别说老了什么的,我们还不老。老克说,我们会一点一点老去。邱静阻止说,我不喜欢把事儿说得太远。老克顽固地说,其实我已经给自己找到一个场景。等我上了些年纪,身上丢了力气,就抱一个酒瓶走在街上,走着走着一歪身子躺倒在地,然后我像小孩子一样数天上的星星,点着点着还没点清楚,就睡过去。第二天路上走来一个好心人,拿张草席把我卷了去。邱静说,你说的挺没劲的,像旧社会。老克嘿嘿笑了说,这样的设计虽然不太好,我还是可以接受的。你也不妨说说,说说你的美好未来。
话题拐上了危险的轨道。邱静不吱声了,她端起杯子,很猛地喝一口。一团火一般的东西掉入肚子,又反蹿到喉咙,全身热了起来。她想,酒这东西原来不坏,能引出好多言语哩。她又想,但对面这个男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往后面对的也是星星,只不过是一颗星星,一颗很近却无法交流的星星。这样的日子会伸出去很远很远,远得不愿意去想。邱静的脑袋开始有点晕。她镇定住,把杯子往桌上一搁,说,咱们不谈远的好吗?咱们谈点近的。老克说,你要谈点什么?邱静说,说说你的腿。老克说,要我讲腿的故事吗?邱静把手一摆,说不,故事都是扯淡,我要瞧瞧你的残腿。老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的腿当下酒菜? 邱静说,你留意到没?上了那么多次床,我从来不看你的残腿。老克说,你醉了吧?你好像是醉了。邱静说,我没有,你别拿醉吓唬人。老克说,那咱们接着喝。邱静说,我要先瞧瞧你的残腿,以前胆小不敢看,现在喝了酒,胆大了。这是个小小的要求。老克说,你这个小小的要求真有点他妈的。邱静睁着眼说,别说粗话!你以前见了我,抢着脱衣服的。为什么偏偏今天露条腿都不敢?!老克不说话了,勾着脑袋呆了一会儿,突然抓起酒瓶往茶杯里倒上一截酒,说,你把这酒喝了,我就亮给你看。邱静没有被难住。她笑一下,抢过杯子,一口两口三口喝完了,然后咳嗽两声说,我要看你的残腿!老克沉默着捋起裤腿,慢慢解开绑带,卸下那只假肢,丢在地上。假肢晃一下,没有站住,拍倒在地。邱静伸出手,把假肢扶直,说,这回我不看这个,我要看你的残腿。老克身子往后一仰,把残腿挺出来。现在,残腿的截面部分展露在邱静面前,多皱、发亮、没有规则。邱静从没近距离见过如此难看而滑稽的东西,心里顿时飘过一阵快意。她想说点儿什么,嘴巴一张,发出的却是一串笑声。
八
刘纯秋给邱静打来电话,说校长已做了决定。邱静说,再怎么样,也该把一学期念完呀。刘纯秋说,我也这么跟校长说,可校长怕影响班级期末复习,要快刀斩乱麻。邱静说,唐小今不是乱麻,他只是一个孩子。刘纯秋沉默一会儿,说下午你早点儿来接他吧。下午邱静到学校,尚未放学。本来要在校门口等,想想今天不一样,便进了校门,先去找刘纯秋。刘纯秋不在,有老师说她在开班会,可以在教室找到她。邱静穿过操场,走到教学楼前。她瞄住儿子教室的门,站一会儿,慢慢走近了。她听见教室里有一个人在讲话,那是刘纯秋的声音。刘纯秋的声音缓缓的,像在讲什么道理,中间出现了儿子的名字。邱静记起刘纯秋让自己下午早点儿来,也许就是与这个班会有关。她轻轻推开门,教室里的许多颗小脑袋调整了方向,齐刷刷看过来。唯一例外的是儿子的脑袋,一动不动,冷静注视着前方。邱静转向讲台的刘纯秋,刘纯秋冲她点点头,又一指,示意她到后面的座位坐下。邱静摇摇头,说不了。刘纯秋说那我最后讲几句。刘纯秋的目光在教室里看一圈,脸上有了温和。她说,唐小今同学在班里待了三个月,因为特殊的原因,马上要离开班级。现在她妈妈来了,要把他接走,明天他就不来学校了。刘纯秋又说,同学们要记住唐小今同学。现在大家鼓鼓掌,表示对唐小今同学的欢送。教室里响起迟疑的掌声,很快整齐了,连成一片。掌声中,一个声音突然锐利地响起。叫声来自唐小今的喉咙——他伸长脖子,吐着刺耳的声响,样子不屈不挠。同学们愣住了,拍掌的手有的停在半路,有的捂向自己耳朵,有的在桌上慌乱划动。一只铅笔盒被碰落在地,却摔不出声音,它的声音消失在另一种声音里了。邱静变了脸,走过去用手止住儿子的尖叫。她没有呵斥儿子。她知道,儿子清楚今天的班会意味着什么,也清楚周围的掌声并不显着友好。在许多双眼睛的默送下,邱静取了书包,牵着儿子的手走出教室。因为下课铃声未响,校园仍静着。两个人慢慢地走,不说话。
快到校门口,邱静的手掌忽然一松,儿子挣了身子往回跑去。邱静以为他要返回教室,不想一拐弯奔向操场。操场上没有人,显得特别的空旷。儿子掉在空旷里,被显得很瘦很小。这只瘦小的身子顺着跑道用力往前跑,他的跑姿不好看,速度也不快,但顽强地一点点向前移去。邱静明白,儿子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学校的留恋。邱静走到跑道中间,默默盯着儿子的身影绕着圈子自近而远,又自远而近。在喘气声中。儿子的脸显得紫红,脚步变得蹒跚,似乎成了一个比实际年龄小得多的孩子。等儿子跑到跟前,邱静一伸手截住他,把他揽在了怀里。回到家里,小今不再做作业,而是一个人静静坐在客厅地板上。晚饭时,餐桌上比平时多了两样菜,但小今没有食欲,吃一口,停一下,用了许多时间才把饭吃完。邱静把电视打开,小今看一眼就离开了,进到自己的小房间,把门关上。邱静关掉电视,去刷了碗,又洗了几件衣服,然后学着儿子坐在地板上。周围很静,只有墙上的电子钟在一下两下地走。走了不知多少下,邱静站起来,推开儿子的房间。她看见儿子坐在床上撕纸条。他把课本一页页扯下,认真地撕成长条儿。长条儿粗细均匀,在床上积成白花花的一堆。邱静想说你怎么回事呀手痒痒啦,忍住了。邱静还想说你什么不能撕偏要撕课本,又忍住了。她拿起残缺的课本,翻一下,塞进书包,又取来一张报纸,把纸条包了,然后安排儿子睡下。邱静把纸包拿到客厅,又坐在地板上。报纸松开,纸条儿膨胀一下稳住。挂钟仍轻轻响着,一秒一秒地走。虽然一秒一秒,但会走到明天,走到后天。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要不要向报社告假,要不要先找个保姆。这些念头一起,马上被扔掉了。现在她不愿意去想。她伸手把纸条儿捧起,停在空中,然后叉开指缝,让纸条儿慢慢滑落。在纸条儿慢慢滑落的同时,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也慢慢热了。邱静给老克打过电话,然后穿戴好自己,匆匆出门。到了门口,想一想又折回来,推开儿子房门。儿子已睡得很熟,身子蜷起来,脸上婴儿般的安静。他睡着的时候特别像一个正常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