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观音的第一句话是:“有一个人,叫做‘军师娘子’,你们知不知道?”
这个问题可以说突兀之极,我相信若不是我和白素,十个人就有五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候于是就完全莫名其妙,瞪大了眼,不知所云。
而我和白素却恰恰知道赛观音所说的军师娘子这个人。
我们都没有见过这个人,而是在和年轻人交往的时候,听他说起过,反而我见过军师和军师娘子的女儿。
所谓“军师娘子”,就是军师的妻子(娘子),而所谓“军师”是关外一个马匪头子。关外的土匪俗称“胡子”或“胡匪”,大多数都是粗人,这个外号叫军师的,却是读书人,出身是教师,是土匪中的异数。
军师和军师娘子的相识、结合的经过很富传奇性,年轻人向我说过(在“年轻人故事”中有──由于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所以记不清楚是在哪一个年轻人故事中的了。)我印象相当深刻,赛观音这时候一提起,我就知道她说的是她。
这军师娘子本来是一位卖唱的姑娘,在成为军师的妻子之后才开始学武功、学骑术、学枪法,后来能够在马背上双枪齐发,百发百中,当然变成了强盗群中出色的人物。
当时我只想到赛观音忽然提起军师娘子这个人来,是因为她和军师娘子一个在关外,一个在关内,都是响当档的人物,而且又是“同行”,干的都是同样的行当,在回忆的过程中,忽然想起来,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我和白素当时就大声回答:“知道,知道军师娘子这个人,很知道些她的来龙去脉。”
赛观音点了点头:“这就很好,省了我介绍她,于是如果不知道军师娘子,烦两位事后告诉她。”
我和白素答应,于是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着我们,显然对我们“降头师助手〉的身份起了极度的怀疑。
这时候如果再对她隐瞒下去,当然不好,所以白素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于是虽然有恍然大悟的神情,可是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却还是自然而然摇了摇头──这是由于她不论怎么看,即使明知道我们是谁,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来,她摇头并不是不相信白素对她所说的话,而是对我们改变外形的本领感到不可思议。
赛观音这才说到了她自己,道:“我是甚么出身,大家都知道的了,不用再说──”
她才说了一句,于是就打断了她的话头,道:“妈,你是为了反抗欺压才走上了这条路的!虽然在那疯狂的年代,那些人在你身上加了许多罪名,可是后来组织都帮你平反了,组织还给你出色的革命战士的称号,你不必为了过去的那段经历而感到羞耻!”
于是这一番话,是在对她当过土匪的母亲的辩护,可是她却实在太不了解她的母亲了。
赛观音刚才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她完全没有为自己的土匪出身而感到羞耻。
其实感到羞耻的正是于是自己,所以她才会急急忙忙为母亲辩护。
果然赛观音很平静地向于是道:“我从来没有为当过土匪而羞耻,相反,那是我一生之中最痛快的日子。”
于是的神情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她没有再说甚么。
赛观音不理会于是的反应,兀自又说了好几次:“真痛快……真痛快……”
这时候不但是于是,连我和白素也很有不以为然之色,不过大家都没有出言说甚么──各人立场不同,感觉也就不同。当土匪的觉得抢劫和杀人痛快之极,被抢的和被杀的自然绝不痛快,只有痛苦。
土匪抢劫杀人也有他的一套理论,规模小的叫做“劫富济贫”,规模大的叫做“替天行道”,非但不感到有甚么不对,而且还有伟大的使命感。
这也是立场问题。
道理是说不清楚的,只有立场黑白分明──黑的有黑的道理,白的有白的道理。而黑的一定说黑的道理对,白的也必然说白的道理对,你说是黑的对还是白的对,完全由你是黑的还是白的来决定。
(这一番话:念起来很赘口,可是却可以解释许多问题──许多争论不休没有结果而其实根本不必争论的问题。)
当时的赛观音自顾自陶醉在她过去的土匪生涯之中,又过了一会,她才望着于是道:“还是从认识你爸爸开始说起好了──再以前的事情,说来话太长,也和我要告诉你们的秘密,没有甚么关系,现在不必说,等到要紧的事情说完了,我要是还没有死,你们又有兴趣,我可以再说。”
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真怕她从小说起,照她那种说话的方式,不知道要说到甚么时候。
赛观音说话的方式,真叫人难以预测,她忽然又问于是:“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你爸爸说话的口音有点怪?”
我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表示无声的抗议。
第五章 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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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再强调有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要告诉我们,可是却忽然又毫不相干地去讨论于是的父亲,于放大将军说话的口音!虽然有些人说话喜欢东拉西扯,可是像赛观音那样,只怕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于是的神情很有些无可奈何,只好顺着她母亲的话道:“是,爸爸是贵州人,或许贵州的口音就是这样子。”
赛观音摇头:“他虽然说是贵州人,可是并不是汉人,而是大凉山上的彝人,而且还是生彝,在他十六岁之前根本不会说汉语,是以后才学的,虽然后来说流利了,可是总有些怪。那时候,彝族是奴隶社会,生彝的社会,奴隶制度更加森严,你爸爸一出生就是奴隶,在他十六岁那年,为了保护他的两个妹妹,打伤了一个奴隶主,他带着两个妹妹逃亡,逃过了如狼似虎的奴隶主的追捕,却逃不过真正的虎狼之口,他两个妹妹,都死在虎口,他自己也被咬得全身是伤,仗着年纪轻身子壮,挣扎撑出了大凉山,算是命不该绝,遇上了刚好行军经过的部队,把他救了下来,而且收容了他,从此他就成为一个革命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