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实情

　　
　　　
　　
　　六名十四品文官和一名没有官品的文官，在郊外一个小树林里坐着喝酒。
　　
　　他们喝酒倒很起劲，然而心情凄凉而忧郁。一点笑容也看不见，一点欢乐的肉体动作也看不见。什么笑声也听不到，什么欢畅的谈话声也听不到。……这个局面颇有送丧的味道。
　　
　　……
　　
　　就在一个星期以前，十四品文官卡尼佛列夫带着醉容到衙门里来上班，踩在不知什么人吐的痰上，脚下一滑，倒在玻璃橱上，把玻璃撞碎，自己也受了伤。他这次出丑后，第二天，又把第二四二三号案卷里两件公文弄丢了。不仅如此。
　　
　　……他平时上班，衣袋里常常揣着火药和纸炮。总之，他过着酗酒和放纵的生活。这一切都受到注意了。他就被撤职，现在来参加饯别宴会。
　　
　　“永恒的思念啊，归于你①，阿辽沙！”文官们喝每杯酒以前，都要转过脸来对卡尼佛列夫说。“归于你啊，阿门②！”
　　
　　卡尼佛列夫是个身材矮小的人，他的长脸上泪痕斑斑。他每次听到这类祝词总是哭起来，用拳头捶着桌子，说：“横竖是完了！”
　　
　　被开除的人猛一口喝下他那杯酒，大声哭着，一个劲儿地凑过去吻他的朋友们。
　　
　　“我给开除了！”他说，凄惨地摇头。“他们开除我，是因为我爱喝酒！然而他们就不懂，我是因为痛苦，因为烦恼才喝酒的！”
　　
　　“你因为什么事痛苦呢？”
　　
　　“因为这样的事：我看不惯他们的虚伪！他们那种卑鄙的虚伪咬碎了我的心！他们那种种恶劣勾当我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却无动于中！这一点他们却不想明白。……好吧！我要给他们个厉害看看！我要叫他们明白明白！我要走过去，照直往他们眼睛里啐口唾沫！我要把真正的实情统统讲给他们听！
　　
　　所有的实情全要讲！”
　　
　　“你不会讲的。……这只不过是吹牛罢了。……我们这些人只有本事喝醉了酒大嚷一通，可真要有个风吹草动，就夹起尾巴跑了。……你也是这样的人哟。……”“你以为我不会讲出来吗？你这样想？啊啊，……原来你是这样想。……行。……好吧，咱们走着瞧。……要是那样的话，就叫我遭三次诅咒，……就叫我眼珠迸裂。……要是我不敢讲出来，就当面骂我下流货，啐我一口唾沫就是！”
　　
　　卡尼佛列夫伸出拳头捶一下桌子，脸色红得发紫。
　　
　　“横竖是完了！我马上就去，照直讲出来！现在就去！他同他妻子就在那边坐着，离这儿不远！完蛋就完蛋，管它呢，反正我要打开他们的眼睛！我要一干二脆，统统揭穿！让它们见识见识阿辽沙·卡尼佛列夫是个什么人！”
　　
　　卡尼佛列夫一下子跳起来，身子摇摇晃晃，跑掉了。……他的朋友们正朝他伸出手，要拉住他的衣襟，他却已经跑远了。他们刚打定主意跑过去追他，拉住他，不料他已经跑到上司的桌子跟前，站住，开口说道：“我，大人，没经通报就闯进您家里来了，不过我是正人君子，才这样做，所以要请您原谅。……我，大人，喝了点酒，这是实在的，”他说，“不过我神志却清醒！俗语说得好：清醒的人藏在心里的话，喝醉了就放在舌头上，我要把真正的实情一古脑儿跟您讲出来！对，大人！够了，再也不能隐忍下去了！比方说，为什么您办公室里的地板很久都没上过油漆？为什么您容许会计员睡到十一点钟才起来？为什么您容许米恰耶夫把衙门里的报纸拿回家去，却不容许别人这样干？横竖我是完了，我要对您把一切真正的……”可是卡尼佛列夫讲出这些真正的实情的时候，他的嗓音发颤，眼睛里含着泪水，不住用拳头捶胸口。
　　
　　他的上司瞧着他，瞪大眼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注释】
　　
　　①基督教安灵祭上追悼亡人的祷词。
　　
　　②基督教祷词的结尾语，意思是“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