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我星期三在信上提到的那本书,现在奉上。请您读一遍。请您注意第十七页到四十二页,第九十二页,第九十三页和第一百十二页,特别要注意我用铅笔划过线的那些地方。多么有力量啊!这本书的形式显然是笨拙的,然而在这种笨拙中可以使人感觉到多么宽广的自由,感觉到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博大的艺术家啊!一个句子里三次出现‘它’字,两次出现‘显然’这个词;句子造得很粗糙,似乎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擦子刷的,可是从这些‘它’字下面涌出多么有力的喷泉,包藏着多么灵活、严整、深刻的思想,多么泼辣的真理啊!您读着这本书,就会在字里行间看见仿佛有一头鹰在云端飞翔,在这种时候人就无心为文字的美丽操心了。思想和美类似飓风和海浪,不应当顾到习常的固定格式。它们的格式就是自由,不应该由于考虑到‘它’和‘显然’这些字眼而受到束缚。我给您写信的时候,我在文体方面的最细微的毛病每一次都使我缩手缩脚,惹我生气,这就是说,我不是艺术家,在我身上文字胜过形象和情绪。
“请您务必读一读这本书。我昨天读了一整天,连气都透不过来了,我感觉到我以前所不知道的新的生活要素深入我的心灵。我每读一页就觉得自己变得丰富一点,有力一点,高尚一点!我惊讶,由于欣喜而哭泣,我骄傲,这时候,我深刻而神秘地相信,真正的才能来源于神,我觉得在这些强大有力、可与自然力相比拟的篇章中的每一页都不是白写的,它凭它的来源和它的存在一定会在自然界引起一种跟它的力量相当的现象,一种近似地下的轰鸣、天气的转变、海上的风暴之类的现象。……我不信,一千个不信,这个一切都合理的大自然会无视它本身的最美、最合理、最强大、最不可征服的部分,也就是人类中的天才不顾它的意志而创造出来的部分。我觉得我似乎在胡说八道,您在笑我了,可是请您不要拦阻我说昏话,做美梦,讲神话。您再也不能想象,一个人在知道自己所写的东西会给您的善良的眼睛看到的时候,哪怕是无聊的昏话也会欢欢喜喜,兴高采烈地写出来。
“昨天我只顾看书,就连我喜爱的特拉甫尼科夫到我这儿来,也没有使我高兴。他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正在头痛,心绪恶劣。自从动过大手术以后,他老是头痛,这是中了石炭酸气体的毒。他问起我的腿,我呢,把我在第九十二页上划了线的那二十行给他读一遍作为回答,于是我们之间就开始了文学争论。特拉甫尼科夫说:“‘我用在读哲学,读诗,读散文上的那些时间,我认为是白费了。这些书里充满了装模作样、自命不凡的调子,可是它们并没有向我解释和说明任何一个现象,因此我不喜欢它们。
它们的内容都是主观的,所以其中有一半是假话,另一半是不三不四,介乎假话和真理之间。那种认为缺了它们就不行的看法是一种偏见;它们象戏剧和杂技一样是纯粹为娱乐服务的,我现在读它们就纯粹是为了消遣。我偏爱那些不大自以为是的作者,在这方面最适当的书就要算是法国小说了。’“‘那么容我问您一句,是谁教导我们思考的?’我说。
“‘是那些说出真理的人,而诗和小说是不说真理的。’“诸如此类,无非是这一套。要是您高兴的话,那就去跟他吵架吧!他是个固执的、有成见的人。后来我们开始讲到美。
“‘美是愉快的,’他说,‘它只为快乐服务,正因为这个缘故缺了它就很难过日子了。谁在美里不是寻求快乐,而是寻求真理或者知识,那么,他就会受美的哄骗,产生错觉,被弄得晕头转向,象进了迷宫一样。从前我不小心,向美学习思考,它就把我变成了醉汉和瞎子。比如,我读《浮士德》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玛格丽特①是杀死自己孩子的凶手,在拜伦的《该隐》里不管该隐②本人也好,魔鬼也好,在我看来都是无限可爱的。
……难道这种情形还少吗?’
“他用两只手抱紧他那疼痛的头,把它靠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美啦,才能啦,崇高的、优美的、具有艺术性的东西啦,所有这些都很可爱,然而是有条件的,不能容忍逻辑的定义,而且从这些东西是得不出任何确定不移的法则的。古时候有个人说夜莺是玫瑰的爱人,说橡树强大有力,说菟丝子温柔,好,我们就相信了。……可是为什么相信呢?’“我就照往常那样发起火来,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生气呢?’他抬起头来说。‘把艺术说成是纯粹为娱乐服务,这有什么侮辱人的地方呢?我亲爱的,我情愿做一个哪怕很糟的作家,只求我善于用我的小书给病人和坐牢的人解闷就行。如果您今天一整天高高兴兴,难道作家的功劳还算小吗?不过,老兄,我的头痛得不得了。也许您说得对。我什么也不懂。’“诗和散文没有解释任何一个现象!那么难道电光一闪的时候解释了什么吗?不应当由它来对我们解释什么,而应当由我们来解释它。如果不去解释电,而去否定电,只因为它没有对我们解释许多东西,那我们也未免太妙了。要知道诗和一切所谓优美的艺术都是自然界的严峻神奇的现象,我们应当学着解释它们,而不是静等它们来向我们解释什么。就连聪明、优秀的人也用专门的、偏执的、纯粹个人的观点来看待每个现象,这是多么叫人惋惜,多么叫人难过啊。比方说,特拉甫尼科夫被关于上帝和生活目标这个专门问题折磨着;艺术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没有解释人在死后会怎么样,因而特拉甫尼科夫就认为艺术是偏见,把它贬低到简单的娱乐的地步,认为缺了它也不难过日子,有一次他甚至当着您母亲的面似乎开玩笑地说:艺术是‘世代相传的罪恶’的一种。在这方面他不是会使您联想到我们都认识的一个熟人吗?这个人只因为看到医师跳玛祖卡舞不高明就把医学和科学一概否定了。葡萄酒甜美,可口,提高人的兴致,然而这样说不够全面:一定会有那么一个裁缝否定它,因为它不能消除污斑,不能当松节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