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我这里有点新气象了吧。周城说。
周城很熟练地煮着茶,两个小巧的紫砂壶茶杯,在他的手指间转动,煮茶点茶的动作,娴熟专业。
你尝尝这茶,嗯,先含一小口,噙在舌根下面,对,就这样,在舌尖上打三个转,再慢慢喝下去,是不是很香?
李想学着品茶,果然,这茶品出了特殊的滋味。
周城说,同样是茶,看你怎么喝,会品的人,能品出独特的味道,不会品的人,就是你说的牛饮。
见李想一脸疑惑的样子,周城又给李想续上了茶,说,你是想问,我这里的那些打工仔都住哪里去了吧,呵呵,现在我不会胡乱接官司了。那些没良心的打工仔,说句缺德的话,断手断脚那是活该,我供他们吃供他们住,忙活了几个月,他们倒好,赢了官司拿了赔偿,立马人间蒸发。李想说,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周城笑,说,那你就错了,这样的人是多数,这些年来,老老实实交费的,只有三分之一,要么一分不给,要么打一些折扣。不过现在好了,现在,咱不跟那些穷打工仔玩了,咱们挣美元。咱现在也不用什么官司都打了,要打就打有影响的。听着周城在这里天花乱坠地吹,李想突然觉得,他怕是跟周城也干不长久的。在这之前,他对周城这人是很尊敬的,觉得周城的身上有点侠士的风范,以一己之力,在为打工者争取着权益。他也亲见过因周城的介入打赢了官司拿到了赔款的打工者,给周城下跪,感激涕零。李想这微妙的心理活动,并未能逃脱周城的眼。周城说,律师这个行当,只对委托人负责,同样的一桩工伤案,我的委托人要是老板,那我就得为老板争取最大的利益。这里面无关道德,为委托人负责,就是律师的职业道德。两人闲聊了一上午。下午有了案子,周城带李想去见当事人,调查取证。案情很清楚,打工者在厂里断了四根手指,工伤认定也没有问题。周城说,按说现在我是不会接这样的小案子了,打出来也没有影响。但这个官司里有一个值得关注的地方,就是这个伤者是在我们B镇的××厂受的伤,这个工厂,只是××公司的一个部门,相当于一个车间。公司的总部在浙江,伤者也是和浙江的总部签下的劳务合同。如果按事发地的赔偿标准,也就是我们B镇的标准,四根手指,也就赔四万块钱。李想说,一万块一根?
周城说,对,一万块一根。可是,这四根手指,到了浙江,就不是这个价了,一根手指,最少值这个数。周城伸出了五个手指,说,对,五万,四根手指,要赔二十万。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争取帮委托人要到二十万。有难度,而且是前所未有的。不过,周城说,正因为有难度,这个官司才有价值,才会成为社会的热点。李想听周城这样一说,心里沉沉的,感觉周城说话看似有那么点玩世不恭,甚至他做事的出发点,也不那么纯洁,可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因此增加了跟着周城干的决心。而小老板,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从海边回来之后,小老板去了一次阿蓝那里。小老板的到来,让阿蓝多少有些意外。那一天的温存与诀别,让阿蓝以为,小老板此去将不再回来。这些,她都习惯了。她只是有些恨自己,怎么就那么傻,怎么会对客人动了真情,怎么在小老板走后,自己竟然有了一些被掏空的感觉。小老板那天的神态,让她深感不安,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觉得小老板会走一条傻路。她是害怕小老板有个三长两短,也担心着小老板的企业破产。看到小老板笑盈盈的样子,阿蓝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她知道,小老板渡过了难关。果然,小老板对她说了他这几天命运发生的奇妙转变。小老板第一次像阿蓝其他的客人那样,在她的面前,描绘起了他未来事业的蓝图。阿蓝为小老板绝处逢生而高兴。阿蓝依然要去做小老板喜欢吃的菜,小老板却抓住了阿蓝的手,说我现在不想吃饭,我想吃你。小老板和阿蓝**,觉得体内有着无限的力量,看着阿蓝幸福尖叫的样子,他第一次有了长久的、独自拥有这美丽女人的冲动。他说,不许你再跟别人。阿蓝说,不跟。他说,你是我一个人的。阿蓝说,我早就是你一个人的了。工人的电话,是在小老板快要入睡时打来的。工人在电话里说,老板,张怀恩死了。
什么?张怀恩,死了?小老板略显吃惊,不过他并没有多想,只是问怎么回事,是出车祸还是……
不清楚。他死在车间里。我们在打扫车间时发现的。都臭了……
小老板这才觉出了事态的严重。张怀恩死了,小老板也是关心的,毕竟他是自己厂里的工人。可是张怀恩死在了车间里,那事态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小老板问了一声,报警了没有。工人说没有,发现了就给老板打电话了。小老板说先不要报警,等我回来了再说。小老板回到厂里时,厂里已炸了窝。工人们凭自己的判断,给张怀恩的死定了性,累死的。工人们都这样说。张怀恩一定是加班加死的。小老板最害怕的,正是这一点。但这差不多就是事实,他无可否认。好在,张怀恩不是死在车位上的,而是死在堆着一些碎布料的墙角。那么说他是加班加死的,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谁能保证他不是突然发了什么病呢?想是这么想,小老板毕竟是心虚的。他一时也没有了对策。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现在,他要做的,是处理张怀恩的后事。通知张怀恩的家人,火化,当然,少不了要付一些抚恤金的。小老板有些后悔了,早知会出这样的事,当初听了李想的话,把这货匀一部分出去做就好了。现在,他要果断处理好这件事,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把这事的影响扩大了。然而事情并没有往小老板设想的方向发展。一条人命,可不是儿戏。何况厂里有那么多张怀恩的老乡,老乡们首先发难了,这事不能这样草率处理,张怀恩的死因,要弄个水落石出。警察很快就来到了厂里。随着警察而来的,是记者。第二天,小老板就上了报:黑工厂!不良老板!小老板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名字会和这样的词紧密相连。然而事实正是如此,五天五夜只休息了四个小时,这是铁的事实。张怀恩因加班而累死,也是事实。张怀恩的未婚妻来了。她并没有大声哭号。毕竟,她现在还没有和张怀恩结婚。张怀恩的父母,是在第二天赶到南方的。小老板亲自去火车站把张怀恩的父母接到了厂里。张怀恩的父母亲年纪不大,也就是五十来岁的样子。这让小老板多少又放心了一点。一路上,他都没有敢对张怀恩的父母说,他就是那个黑心烂肺不把工人当人的老板。而张怀恩父母的沉默,出乎小老板的意料之外。他们没有哭。不过从他们红肿的双眼,可以想见,他们的眼泪早已流干了。甚至,张怀恩的父亲,还对老板能派车派人来接他们,表示了感谢。这让小老板的心又放宽了许多。二位老人都是善良之人,想必不会漫天要价。小老板问张怀恩的父母,吃过午饭没有。张怀恩的父亲说,吃不下。小老板说,勉强也得吃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二老要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