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恩猛地做了主管,有点不知所措,跟在李想的后面转了两圈,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忙碌起来。小老板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嘴角泛起了微微的笑。
小老板把该安排的事都安排妥当了,突然发觉,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这一次,他才真正像一个生意人了,他学会了驭人之术。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陌生,这陌生让他觉出了一点点的危险,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一种进步。生意人嘛!小老板坐在办公室里,听着车间里的电车在轰鸣,心里像六月天喝了冰水一样,舒畅极了。他想起了阿蓝。他想给阿蓝打个电话,想一想,还是没有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打开了电视机,看电视。电视里还在播着九月十一日的那个恐怖的画面。那曾经雄视世界的双子座倒塌了。消防队员还在紧张地进行全力搜救,希望能从废墟中找出生还者。小老板第一次发现,现在的世界,没有什么事件是孤立的,比如这次发生在大洋彼岸的恐怖袭击,几天前,他何曾想到这样的一次恐怖袭击,会改变他的命运呢。在国难面前,美国人的爱国热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高涨,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悬挂着国旗,表示他们对国家的热爱。这时他们才发现,在美国国内,居然找不到生产国旗的工厂,突然涌现的对国旗的大量需求,竟成了他小老板的企业死而复生的机会。现在,小老板看着这电视画面时,心情就比往日复杂了许多。他走到窗口,盯着窗外,窗外是九月的南国,天空似乎有些异样,干涸了一个夏季的小镇,在骄阳的炙烤下,仿佛一揉就会散成粉末。小老板开始渴望一场雨的降临。
傍晚的时候,果真就下了一场久违的雨。这中国南方的小镇,在雨水的滋润下,顿时温和了起来。雨水洗净了布满尘灰的小镇的天空,小镇一下子新了起来,连路边的树也鲜活了,香蕉叶绿得肥硕温润,高大的大王椰的叶子在风中摇摆,发出沙沙的响。小老板让工人们早早吃过饭睡了。现在,他的工厂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赖查理给的消息是,最迟今晚,东风就到。当然,这东风并不是从东边吹来的风,而是在另外的一家印染厂里,正在加班加点印出来的制作星条旗的布料。布料一到,小老板一声令下,他手下的这百十号工人,加上他小老板,加上他的妻子,所有能上的都要上,他小老板的翻身仗,全在这五天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布料还没有到。天刚黑,工人们就奉命睡觉。睡不着也要睡,要抓紧时间睡。布料一到,再想睡也没得睡了。工厂里很安静,静得只有小老板不安的脚步声。布料迟到一分钟,就意味着他的工人要多加一分钟的班,意味着他多担一分钟的风险。小老板从未如此焦躁不安过,他是一个有着极好心理素质的人,从前,他自以为泰山崩于前也会面不改色,没想到,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好,二十万面星条旗,五天的时间,几乎就是他心理承受的极限了。谁说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他咬着牙,恨不得一口把这世界咬住不放。其实现在的小老板,完全也可以睡一会儿,闭目养神,或者好好欣赏一下这南方小镇的夜色。多美的南方小镇啊,多年前,他初到南方时,就惊异于这里的美丽,那么多新奇的植物,那么多漂亮的霓虹。现在的小镇依然是美的,这小镇的雨水、街灯,雨水中静立的厂房,荔枝树,香蕉林,吹过小镇的风,这一切,因了夜色和雨水而显得意象朦胧。就在一天前,他在决定了放弃这间厂,决定向命运投降的时候,他是有这样的心境去欣赏小镇的美丽的。真怪,那一刻,他是那么从容,安宁,居然有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有马拉松终于跑到了头的感觉。突然之间,命运来了一个急转弯,他反倒躁动不安了起来。夜终于是沉下去了。他站在雨水中,看着他打拼出来的事业,过了眼前这一关,他将有能力把自己的事业做出声色来,他将不会满足于只是做一点来料加工,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吃点儿残汤剩饭。迟早有一天,他会拥有自己的品牌,有自己的设计师,自己的专卖店,把他的品牌时装卖到北京,卖到上海,卖到美国,卖到巴黎。那时,当他回望自己的来处,回望那个清晨,回望那个背着蛇皮袋离开故乡的穷酸少年时,将会有着怎样的感慨?这样想时,小老板有了一些醉酒的感觉。送布料的车,是在凌晨一点钟来到的。那时,许多的工人,刚刚进入梦中。在送货的人卸车的时候,工人们都被从梦中叫醒。顿时,厂里就闹哄哄地热闹了起来。几个月来,做工都是断断续续,工人们也有好久没有这样加过班了,大家都显得有些兴奋。裁剪,车工,尾段,整烫,包装,所有的工人都行动了起来。裁剪房里刚把一批布裁好,就被运到了制衣车间。工人们差不多是一哄而上,一车布料,转眼就被瓜分掉了。张怀恩还在叫不要抢不要抢,可是工人们才不管这些,早一点抢到手,就意味着多车一些货,意味着多挣一些钱,这个时候,谁会把张怀恩的话当回事?张怀恩说,你们一下子车不了这么多,抢这么多干吗,分点别人做,分点别人做。笑话!抢到的货,就像到嘴的肉,哪里还会吐出来。这一点张怀恩比谁都清楚,他平时就是有名的抢货大王。现在他大声地叫着,其实也无非是在显示他的存在,好让老板听见,他张怀恩不是没有起作用的,他是在安排生产的。第二批货裁出来的时候,制衣车间里,基本上就变得有序了起来,差不多的工人都领到了货,有限的几位没有抢到货的,在张怀恩的干涉下,也从别人那里匀来了一些。一面面的星条旗,随着电车的轰鸣,堆到了车位下面,每一个车位前面的塑料筐子里,很快就堆起了一个个红蓝相间的布堆,像一堆堆闪烁的星星。小老板也没有闲着,充当起了搬运工,把车工车出来的星条旗记了数,送到尾段。尾段车间,说是车间,其实就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七八个女工。她们平时主要的工作,就是剪剪线头、钉钉纽扣这一类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序,实在没事可做就去做卫生,帮一帮厨房。做工的,都是一些年近四十的阿姨,正规的工厂不好进,就只好进这种小厂混日子。平时她们的工作是最闲的,手上剪着线头嘴巴也不闲着,无非是家长里短儿女情长,说说笑笑就把时间打发过去了。当然,她们的工资也是最低的。不过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了,老板娘坐进了尾段车间,和这些妇人们一起剪起了线头,于是空气就显得有些沉闷。老板娘是一个话少的人,这些平时爱说爱笑的妇人们,也一下子都哑了声。其实生产上的事,根本用不着小老板去操心,有李想安排着,就连他火线提拔的主管张怀恩,现在也显得有些多余,在车间里转了两圈,见老板、老板娘都在带头干了,哪里还闲得住,赶紧坐回自己的车位前当起了车工,手上的动作,比起平时来,更加的轻快利索了。在平时,车衣工们都是做完手上所有的货,才转到下一道工序。现在不一样了,每隔一段时间,小老板就从车间清点出一些货,送到下一道工序。尾段刚剪出来一点货,他又忙着送到了整烫车间。整烫房里,热气腾腾,两个小伙子,光着膀子,挥舞着蒸汽熨斗,干得热火朝天。这一晚,相对闲一点的是李想,他没有像小老板那样去当搬运工,也没有像张怀恩一样去当车工。制衣厂里的活,从画版、裁剪、车衣直到包装,没有他干不来的。可是他不会去动手做这些。他的职责是负责全厂的生产,而不是一个车工或者包装工。在安排好了所有的工作之后,他发现了问题,车工、尾段、整烫和包装工的比例,是按生产服装搭配的,现在变成生产星条旗了,车工就显得多了,而整烫和尾段的工人,就显得人手不足了。这是一个不好办的问题,车衣工是技术工种,工资是这厂里最高的,现在要是把车衣工调过去剪线头、整烫,除非给他们加工价。可是给他们加了工价,原来做整烫做尾段的工人,当然有权要求同工同酬。涉及到加工价,李想就没有权力了,去请示小老板,小老板很快地算了一下,随便加一点工价,这么多货算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说,这事你来想办法摆平。李想看着小老板,没有走。小老板说,还站在这里干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呀!李想不说话。小老板有些恼火,说,不会只给调岗的车工加工价?李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小老板说,不是你的钱,你不会心疼的。李想见小老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便不再说什么,去叫了一些技术比较差的车工,说好了给他们每天多少钱的补贴,这才把他们调到了尾段、整烫和包装车间。又交代了,不要对其他工人说给他们补贴的事。安排好了这一切,现在生产次序基本上就顺了,李想就坐回了办公室,闭着眼睛养神。平时他是这样的,现在赶货了,他还是这样。这多少让小老板有一点点不高兴,他觉得李想这样做,还是因为他李想辞了工的缘故,是没有把工厂的事当成他李想的事一样看的缘故。小老板心里这样想,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盘算着的是,在这一批货做完之后,到哪里请一个合适的人帮他管生产。张怀恩显然是不行的,张怀恩根本就不是一个当主管的料,就算他有这个能力,小老板也不会重用他的。那一封信,那一把刀,可是字字见血、刀刀入肉的,是小老板心头的痛。第一个夜班时间过得格外地快,小老板一点也没有觉得困,吃早餐的时候,他走到了张怀恩的身边,拍了拍张怀恩的肩,说,你呀你,你晚上也在做车位呀。张怀恩咳了一下,又咳了一下,说,反正生产有李经理安排,货又要得这么急,我还是做车位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