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板说,好好干,你做得好,我心里是有数的。你怎么啦,怎么咳嗽了?
张怀恩说,没事,可能昨晚分货的时候出了汗,回了汗,有点感冒。
小老板说,不要紧吧,吃药了没有?
张怀恩说,没事的,没事的。
早餐时间被控制在了十五分钟以内。突然加了一个通宵,吃早餐的时候,工人们的脸上已经显出了疲惫。老板娘做到四点钟的时候,实在撑不住,回到办公室去睡觉了,这让小老板多少有一些不满。他认为妻子无论如何也该把这第一个夜熬到天亮的。熬不到天亮也就罢了,偏偏在站起来的时候,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拿手擂着腰,说了一声实在受不了啦,困死了,我去眯一会儿。她这一哈欠,带得那些妇人们都打起了哈欠。小老板本想去责怪一下她的,可是想一想,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是一个关注细节的人,平时爱说的一句话是细节决定成败,又常爱说,从一件事看一个人的品行。现在,他从这个细节上,对这个跟了他多年的女人产生了深深的失望。他想起了阿蓝,要是阿蓝,会不会坚持到天亮呢?早餐伙食不错,这是小老板专门交代了厨房的,在平时早餐标准的基础上,每个人多加两个煎蛋。体力是加班的保障。他不能让工人从这样的细节上,对加班产生抵触的情绪。
接下来的事情,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其间,赖查理来过厂里一次,在每个车间都看过了,又拆开了几箱已包装好的星条旗。小老板说,我办事你放心。赖查理走后,小老板又投入到了生产中。他知道,现在工人的身体还吃得消,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难的。他现在要给工人做一个表率。连老板都在加班,都没有睡觉,工人们也就无话可说了。其实这事说起来似乎很简单,可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不是铁打的,给他小老板加班,也不能等同于生死一线的抗洪抢险。这个白天还好,大家咬咬牙,也就坚持过去了。到了第二个晚上,小老板的本意,是要让工人再加一个通宵的。他一直在关注着出货的速度,现在生产理顺了,出货的速度却有了一些减缓。车衣工们的手脚,比起第一个晚上来,已慢下来了许多,个个瞪圆了眼睛,咬着嘴,一声不吭,手和脚的动作,显得有些机械。尾段车间那些话痨一样的妇人们,现在没有了老板娘的监管,一样的说不出话来了,每个人的嘴唇都变得焦枯,脸色蜡黄,眼圈发灰,只听得见嚓嚓嚓嚓剪线头的声音。小老板进去走了一圈,想说一些给大家打气的话,可是他发现,他的嗓子里仿佛塞满了鸡毛,说起话来嘶嘶啦啦的,只说了一声大家辛苦了,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到了晚上的十二点钟,李想终于是忍不住了,对小老板说,还是让工人休息一下吧。小老板望着李想,什么也没有说。吃夜宵的时候,工人们开始有些不满了,吃饭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规定的十五分钟,结果吃了半个小时。有的工人先吃完了,回到车间,见其他工人还没有来,就趴到了车位上,抓紧时间眯一会儿。小老板吃得很快,十分钟就把饭吃完了。比小老板吃得还要快的,是张怀恩。小老板吃完饭回到车间时,张怀恩已经开始在那里车衣了。小老板以为张怀恩还没有去吃饭呢,说,怀恩,你怎么不去吃?张怀恩说,吃过了。小老板突然发觉,这两个夜班下来,张怀恩变了,变得苍老了,本来就巴掌宽的脸,更加地瘦了,头发乱七八糟地蓬着,眼里布满了血丝,还时不时地咳嗽几声。这让小老板生出了一些内疚,也从心底里原谅了张怀恩。我不会亏待你的。小老板说。这一次,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真的想过了,把这批货赶完了,要给张怀恩放一个月的婚假,是带薪的。他这样想了,也这样对张怀恩说了。说了之后,又去办公室,给张怀恩找了一点止咳的药。忙完了这些,小老板发现,工人们还在吃饭,断断续续上来的几个,也在趴着睡觉,一看时间,半个小时都过去了。小老板说,怀恩,你去食堂催一下,让吃饭的快一点。又走到那些趴在车位上的车工面前,把他们一个个拍起来,说,别睡了别睡了,打起精神来。张怀恩去到食堂。他觉得很为难,可是他必须完成任务。老板对他太好了,好得他把老板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不,比自己的事还要重。张怀恩当然没有大声地对工人们说你们快点吃,他只是找了自己的老乡,一个一个地说,用的是几近哀求的口吻。他说没办法,老板让我来催你们,你们就算给我一个面子。老乡们还算给张怀恩面子。他们知道,就算不给张怀恩面子,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还是得去加班的,顺水人情,不送白不送。老乡们一走,又带走了几个工人,其他在磨蹭的,见大势已去,就都慢慢腾腾地回到了车间。不一会儿,车间里又热闹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煳的气味,那是机器长时间运转后发出的气味。空气明显地干燥了起来。天亮了,又是一个艳阳天。太阳从窗子外射进来,照着工人们一张张疲惫而苍白的脸。周城打电话给李想的时候,李想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特别困,特别想睡,恨不得找两根火柴棍把眼皮子撑起来。工人们手上有活在干,疲惫是疲惫,相对还没那么瞌睡。李想不一样,他不用做什么体力活,就是到各车间转转,只要屁股一挨着椅子,眼皮就一个劲地往下沉。几次就这样睡着了,又猛地惊醒了。他觉得他这样撑着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他这样做,只是不想给小老板一个口实,再难也就剩三天了,怎么样也要把这三天撑过去。周城给他电话时,他差不多是在梦游了。周城说,你小子干吗呢。李想说,上班,还能干吗。周城说,你是病了吗?怎么有气无力的。李想说,两个通宵没睡觉了,加班加得没有白天黑夜。周城说,咦,你们厂不是快倒闭了吗?李想说,倒不了啦,老板又接到了一个大单。加了两天两夜,还要加三天三夜。周城说,你开玩笑吧。李想说,没开玩笑,我哪儿还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周城说,那就是你们老板在拿工人的性命开玩笑。李想说,他要这样开玩笑,我有什么办法。周城说,你去让工人休息,老板要是敢对你怎么样,我来帮你打官司。现在我拿着人家美国人的美元,正要办几件漂亮的、有影响的事呢。李想突然笑了起来,他想起工人们现在正在赶的货——那些星条旗,想起过不了多久,那些星条旗就要飘扬在美国人民的窗口和屋顶。周城说你笑什么。李想说没什么,我赶完这批货就来跟你干了。挂了电话,想到要给刘梅一个电话。电话打过去,刘梅过了好一会儿才接。李想问刘梅好不好,说又加了一个通宵的班。刘梅说,这是把人不当人,你不会找个地方睡一会儿,管他那么多,反正做完这几天就要走人了。李想说算了吧,好人做到底。李想终于还是没有把他的好人做到底。加班到第三天的晚上,别说工人,连小老板自己都撑不住了。他第十遍统计了装箱的数量,按这样的进度,按时交货是不成问题了,问题是,现在的进度是越来越慢了,小老板把能想到的办法都想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开始有工人不管不顾地睡觉了,在电车台上,在包装台上,或是趴在腿上,眯上眼打个盹,只要两眼一合,立马就能睡着。最先睡下的是尾段车间的几个年纪大点儿的妇人,毕竟年纪摆在那里,岁月不饶人。其实单是这一点,这些妇人们还没有集体罢工睡觉的胆,问题是,她们得知了,那些从成衣车间调来的车工们,和她们一样做尾段,一样加班,可是一个班要比她们生生多出了十五块钱。给你老板卖命也就罢了,出来打工,总是要加班的,又不是天天加班。可是同工不同酬,这样太欺负人了,太不把人当人看了。大家正愁找不到一个罢工休息的借口呢,现在借口有了,又是这样的特殊时刻,能拿老板一把,哪有不拿的道理。几个妇人开始叫了起来,也不知是谁先说的不干了,说不干就不干,倒在布堆上,也就是生产出来的星条旗上就睡。一个睡了,其他人也不甘落后,一分钟不到,就都睡得东倒西歪了。其时小老板实在困得不行,也在办公室里打了个盹,猛地醒了,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一时,慌忙到各车间看了一遍,还好,工人们都在有气无力地工作,来到尾部车间时,小老板的鼻子差点气歪了。小老板气得大叫,叫李想,可是叫不出声音来,嗓子已被什么塞住了一样,嘴唇也干裂得生疼。小老板不见李想的影子,就把妇人们一个个摇醒,摇起了这个倒下了那个,小老板又去叫张怀恩,让张怀恩来叫醒这些妇人们。妇人们终于是被摇醒了,却提出了要加工价,说老板太不讲良心了,一样的工作,一样的加班,凭什么从成衣车间调来的人一个班要多十五块,一天下来多三十块呢。小老板一时语塞,也没有了退路,只好说,你们先加班,工价的事好说。可是妇人们都在故意拖时间,说,什么叫好说?到底一个班加多少钱。小老板实在没有精力和她们再浪费时间了,只好答应了她们的请求。把这事一处理完,已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小老板还是没有见到李想的影子,有人说看见李经理出去了。小老板打了李想的电话,通了,劈头盖脸一顿骂,哑着嗓子说你跑哪里去了,有你这样做事的吗?小老板骂得很难听,他实在是心急上火,被尾段的工人们这样一折腾,早就是火上浇油了。骂到后来,实在说不出话来了,只听李想在电话那端说,我是个人,我不是你的奴才,我老婆半夜突然肚子痛,要生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老子不侍候了。最后我给你个忠告,你这样不把工人当人,工人也不会把你当人的。说完把电话挂了。小老板愣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是太过分了,人家老婆要生孩子了,那当真是天大的事,可是两人话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什么情分也都被撕破了。头痛得要裂了一样,突然又听成衣车间里传来了吵闹声,接着闻到了一股焦煳味,小老板的背上顿时出了一身的汗。跑到成衣车间时,就看见工人在乱哄哄地扑火。是机车太长时间地运转,发热了,都冒火了,火星点着了布料。工人们一通乱扑,幸好没有酿成大祸。